采访 施叔青 香港作家

1987.12.16 长沙赐闲湖

香港作家施叔青女士作为友好交流使者来到大陆作家中间,和许多作家进行了对谈。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她和作家韩少功来到我在长沙赐闲湖的住宅,我同他们进行了愉快的对谈。施叔青女士个子小,活泼,才思敏捷。

当时是冬天,气温为零度左右,我们那套阴暗的旧住宅同大家一样,都没有取暖设备,仅有一个800W的暖风机放在施叔青女士的脚边,而她,穿的裙子和丝袜。她一定冻坏了。幸亏谈话很热烈。她是一位逗人喜欢的、热情的女士。后来我一直担心她有没有生病。

去年秋天,和北京作家们初试独一居的山东蓬莱厨艺,吃了一种叫不出名的鱼,吐出来的骨头是绿色的,史铁生和我合称它为“残雪鱼”。

年底长沙之行,终于见到了残雪。这位创业初期,有本事将一百多个顾客的尺寸牢记在心的裁缝个体户,立在火宫殿的树影下,却是牛仔裤、白色太空装的一身成衣。

原以为晚上的聚会与缝纫机无缘,用不着残雪穿上自己裁剪的衣裳当活招牌,后来才听说她丈夫早已一手接管裁缝铺,让残雪沉潜她的另一特长,专心写起小说来。

她笑得很神经质,镜片后的眼睛不断眨着,然后我碰触到她的手——冰冷冷的、不属于血肉之躯似的手。

也许是天冷,那时我们立在长沙的夜里。

“一直就是这样。”她说。

隔天到残雪家的途中,口里衔着小摊上买的槟榔,听韩少功形容她的两个裁缝徒弟:

“牙齿黄黄的,长手长脚,一看残雪的碗空了,抢着过来盛饭。”

又说:

“她老说有个父亲和她住一起,每次去她家,老没见到。”

知道残雪有个上小学的儿子,我在路上惊叫起来。

“而且她还是个正常的妈妈。”

残雪家门口一排抽拔高挺、但树龄并不很大的桐树,跨入高高的围墙,便有走入深宅大院的感觉。

走廊右边小屋,从剪刀、量尺、木台后走出残雪的丈夫,横条高领毛衣,使他上身显得很短,有棱有角的方形脸,沉默笃定,相比之下,瘦高的残雪便影子似的飘摇不定了。

这是个屋顶很高、很高的家,除了公共建筑,在大陆我去过极有限的私人住宅,从没见过天花板离地这么高的客厅。

“这是前湖南副省长的官邸。”

难怪沙发上的我自觉渺小。

来之前,从未想过残雪居住的环境,她小说里的那个世界已足够令人精疲力竭,再也匀不出气力去关心残雪的身外之物了。

这栋宽敞气派的旧官邸,就是残雪的家?她圆跟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很实在的跺响。她为我削梨、递茶,一副家居主妇的架势。

一转身,她坐在撤下碗盘的饭桌旁,拿起本子,趴上去写起小说,走进她的另一个世界。

作品完全排除理性

残:坐在客厅写,人家走来走去,电视机的声音、儿子来吵都无所谓,被打断了,回来坐下来继续写。

韩:一般的感觉关闭了。

残:把我弄到马路边,也一样能写。

施:写的时候,主观状态……

残:没有感觉,那种紧张、集中不是属于关上门的。

施:听说你对健身很热衷?

残: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跑五千米,一年四季不断,下雨就撑着雨伞跑。晚上举一个小时的哑铃。

韩:还练气功。

施:不止是单纯的健身吧?

残:绝不是,虽然我很怕死,想活到一百岁。不跑步根本不可能写东西,有一年没写,就是身体不行,吃不消。

早上跑步回来,精神最好的时候,坐下来,规定自己写一个小时,写五百到一千字,再搞下去也不行了,受不了。

施:怎么会受不了?你不是觉得很痛快吗?

残:那是看起来很痛快。

韩:她写这种小说,在心理上是有伤害的,心理转为生理的伤害,非得在生理上不断补充不可。

施:每天写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比如说你去买菜、吃饭时脑子里想不想?

残:从来不去想。坐在桌子前,写出上一句,还不知下一句在哪儿。完全没有构思,也没有提纲,积累久了,可写长一点;有时只有小的意象,就写短的。

施:当然也不知道想表现什么……

残:假如我能很清楚地说出来的话,那可能就不能写这些东西。

施:感觉呢?很朦胧的感觉总可讲讲吧!

残:有一股情绪,但是不能很清楚说出来,那股情绪要用很强的理智把自己控制住,控制在非理性的状态中去创作,如不控制很可能出现理性的东西,我的作品要完全排除理性。

韩:创作中如何能知道什么是理性,什么是非理性?

残:我说不清,人家可能分辨不出来,字眼跳出来,非改掉不可,有时人家打断,或是自己急于求成,就会出现理性的痕迹。

施:为什么在作品里要求达到绝对的非理性?

残:那是属于我个人的世界。

韩:反逻辑、反理性走到极端的例子。

施:从理性控制来达到一种非理性,心理上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

残:有酝酿,但不能说出来。

施:程德培的《折磨着残雪的梦》将你的小说称之为梦,写作时,是否有如在梦境中的感觉?

残:(肯定地)不是做梦,就是高度集中来创造,有时还故意跟常理、现实相对,来弄一个新东西,就好像到达一个无人的旷野,自己赤手空拳,乱搞一通,得到那种快感。

韩:感觉到一种充分的自由,无拘无束,有人开玩笑,称它是巫术。

她有两个灵魂

残雪最早的小说《污水上的肥皂泡》,邪恶、不洁的母亲,在叙述者“我”的幻觉中变成一盆发黑的肥皂水。另一个短篇《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阿梅(我)的母亲和丈夫关在厨房里剥蒜子,“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婚后第二天丈夫在屋角搭一个阁楼“跟你一起睡我总害怕”,后来丈夫不回家,母亲“仿佛就因为这件事对我更加怨恨”。

几乎残雪所有的小说里,母亲的形象总是扭曲、丑化的,与叙述者的“我”永远水火不容。

问起她在现实世界里与母亲的关系,残雪很平淡地回答。

“也就是一般,一家九口人才几十块钱,她没时间管我们。”

一九五七年,残雪的父亲作为“《新湖南报》反党集团”头目被列为“极右”下放,她的母亲被遣送至衡山劳改。

她从小跟外祖母,一九五九年,全家九口人从报社迁至两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平房,自然灾害时,残雪和她的兄弟靠着外婆上山采的野菜和菌类保住性命,外婆因绝食和劳累死于水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