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2/3页)


  狗尿苔还是往公路上跑,他的口袋里装了干辣椒子,因为那些学生走着走着就瞌睡了,他曾经看见有个学生拿着根葱吃,葱一辣,精神头儿就来了,狗尿苔舍不得拔自留地里的葱,就装了干辣椒子来。他说:葱辣舌头蒜辣心,只有辣子辣得深,辣了前门辣后门。他这么一说,自己先咬了一口,有学生就过来向他要,别的学生都向他要。狗尿苔便十分满足了。水皮说:狗尿苔,闹豹子哩你跑?狗尿苔说:你们也往公路上跑的,我不跑?麻子黑说:我们成分好,它豹子敢咬?狗尿苔说:我成分不好,豹子才瞧不上咬哩!来回也去了公路,不说话,蹴在那里看,看着看着人就发瓷,狗尿苔以为她瞌睡了,拿手在她眼前晃,她的眼却睁着,就是不理会。狗尿苔说:你想啥哩?老顺就撵了来,大声叫着来回你回去。天布说:老顺害怕媳妇也串联跑了。狗尿苔偏就拉了一个学生往来回跟前来,来回说:你多大啦?学生说:十三啦。来回说:要往哪儿去?学生说:哪儿都去。来回说:狗尿苔,你看人家,和你年龄差不多,满世界跑哩,你就窝在古炉村!老顺过来扯了来回的胳膊走,说:狗尿苔,你还不快回!狗尿苔却看见了一个学生竟然放了风筝,便没理老顺,又跑着看风筝。别的学生都是手里举着一面红旗,或者背包上插了个小红旗,这个学生竟把那么多的三角红旗系在风筝上送上天,狗尿苔撵上去要帮人家拉风筝线,人家不给,不给就不给吧,他就跟着人家走。老顺在喊:狗尿苔,狗尿苔,你爷当年就是过队伍走了的,你也跟队伍走呀?!狗尿苔就不走了,看着那风筝越飞越远,越飞越远,最后是一朵云,就停在烽火台的梁上。
  天擦黑,在公路上的古炉村人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只有狗尿苔还在等着过往的学生,但已经没有了学生,连别的行路人也没有了,他才往回走。州河里的昂嗤鱼今晚没有叫,天上的云却像是河滩里风吹起的沙,薄薄的一层,往过快速地流动。南边的阳山全部都黑了,西边的屹岬岭和东边的烽火台梁黑了,后来流动的云也越来越黑,盆地成了一口翻过来的锅。从公路到村子的土路两边都是麦地,影影乎乎还有些光亮,麦子开始扬花,花粉才使麦地有了些光亮吗?可是风刮在身上狗尿苔只是喉咙痒得咳嗽了一下,麦地中间却有了旋涡,旋涡移动着,以至于整个麦地都在摇曳,有什么飞禽和走虫就在里边爬动和鸣叫,还有喘气的声。狗尿苔从来是不怕黑的,哪儿黑往哪儿钻,而现在他想起了狼,豹子和狐狸,一下午的兴奋全变成了恐惧,头皮紧紧地绷起来。跑,快跑!狗尿苔一跑开腿短短地像是去滚皮球,叽吱哇啦地叫。从土路上跑到了塄畔的漫坡道上,他竟然发现就在他的前边和后边,甚至左边和右边,同时有野兔在跑,有青蛙在蹦,有窄翅膀的圆翅膀的虫子在飞,还有了猫和狗。狗是老顺家的狗,猫是三婶家的猫,它们怎么都来了?!狗尿苔不再叫唤,放慢了脚步,走回到了村巷。站在他家的院门口了,野兔和青蛙没见了,飞虫没见了,连猫和狗也没见了,院门楼瓦槽上的草摇着,草并不是干枯的呀,却有着泠泠的铜音。他觉得像是做梦。
  婆在炕上坐着剪纸花儿,听见院门响,并没有骂狗尿苔这么晚了才回来,只说旬:锅里有饭哩,凉了添一把火。就又剪她的纸花儿。饭照例是萝卜丝汤,哄着肚子能睡下就是了。狗尿苔吃了一碗,放些辣子和葱花调着味儿又吃了一碗,从厕所里提了尿桶放在小房屋门外,就爬上炕睡了。
  婆说:今日咋这乖,回来就睡了?
  狗尿苔说:你忙着剪纸花儿么。
  婆说:今黑我剪得多。
  又剪出了一个狮子来,拿在手里端详,像不像村口的石狮子呢?婆说:又去公路上了?
  狗尿苔说:路上人多。
  婆说:人家有人家的营生,你去卖眼?
  狗尿苔想说什么,却没什么说了。
  婆说:给你剪这么多东西,还陪不了你?!
  炕头上,窗台上,婆剪了几十种动物,她要把她看到的都剪出来,还要把她没见过但听说过的动物凭着想像都剪出来。但狗尿苔今黑里对这些动物没兴趣,钻在被窝里一声不吭。
  婆说:你睡着了?
  狗尿苔没有睡着,还在想那个学生的风筝和风筝看不见时看到的那朵云,还想着他跑回村的路上那么多的东西在引着他跟着他跑。谁家的猫在叫春了,像是在哭,哭得让人心烦,慢慢地觉得那哭调还有些味道,就欣赏哭调,狗尿苔就真的在猫的叫春中睡着了。他好像又埋怨婆做了萝卜丝汤,老怪我尿床哩,喝这萝卜丝汤能不尿床吗?婆说那咱包饺子吃吧,他们就真的包起了饺子,包呀包呀,真有趣,他狗尿苔就也变成一个饺子。吓,婆剪的那些猪呀牛呀狗呀猫呀,还有狮子老虎马和羊,怎么都活了,谁也不吃谁,谁也不怕被吃,全在院子里闹腾。他和它们就捉迷藏。这些东西是太笨了,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他很快就能找到,他是要藏就钻进那捶布石里,却是它们谁也找不到。但他觉得老藏在石头里没意思,就从捶布石里出来,出来很快被它们发现了。他说:有件隐身衣就好了,我可以跑来跑去,你们看不见我!哇哈,鸡竟然要把它的羽帽给了他,猫也脱下它的皮要给他,那猪也就脱它的鞋,说:给你!它脱下的是一双皮鞋。狗尿苔太高兴了,就脱了自己的衣服要穿鸡的羽帽猫的毛袄和猪的皮鞋,还没穿上呢,鸡猫猪却找不到他了,说:狗尿苔呢?狗尿苔呢?他说:讨厌,人家脱了衣服就认不出了?他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那是个饺子脱了饺子皮,只剩下一颗萝卜丝丸子啊!
  狗尿苔笑得出了声,婆说:不要蹬,不要蹬!狗尿苔睁开眼了,原来天已经亮了,而婆还在剪着,剪了一夜,她把那些纸花儿用糨糊贴在了一条丈二长的土布上,土布就壅满了炕。狗尿苔躲着不敢动,生怕一动弄皱了土布和土布上的纸花儿。但就在这时候,他觉得炕动,身子底下忽闪了一下,说:婆,婆,炕动哩!婆一下子怔住,不贴了,拿眼睛看小房门上的铁环。三年前有过地震,那铁环就啪啪地摇着响。是地震啦?婆看着铁环,铁环并没动,而窗台上的油灯熬干了油,芯子跳了一下,灭了。婆说:没动。狗尿苔说:动哩,动哩。狗尿苔觉得那动像鱼在呼吸,像牛在叹息,又像浆水瓮里的酸菜发酵着,泛了一个泡儿,泡儿又破了。婆揭了被子,将耳朵贴在炕面,说:哦,地动哩。狗尿苔说:地动?婆说:地动。狗尿苔说:地动不是地震?婆说:地动是地气往上冲哩。婆却也奇怪了,地气往上冲都发生在开春,现在都快收麦了咋还地气冲得这么厉害?狗尿苔一直看着婆,说:地动好不好?婆说:好么,地一动啥都长得快了。狗尿苔说:那我也长个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