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狗尿苔回家后用醋洗过鼻子,还不行,就把棉花搓成条儿塞在鼻孔里。但鼻孔里塞上棉花条必然要露出来,像是老流着稠涕,又把棉花条取了,把二月二婆纳的香包重新挂在脖子上,一有了那种气味,就掏香包闻闻。
  他开始每天起来很早,起来就洗脸。
  婆说:哟,我娃知道洗脸了!
  他说:要到镇上去呀么。
  洛镇成了最向往的地方,遗憾却不能天天去,除了定期给供销社送货,零售得逢三六九日的集市,而且去不去还由霸槽决定,狗尿苔常常会埋怨:日弄得我脸都洗了咋又不去了?待到去了几次,再没碰上有学生游行,而是学校停了课,学生们都在街上贴大字报,或者辩论。古炉村的马勺,明堂,半香,还有水皮妈的嘴皮子能说,但他们算什么呢,洛镇上的学生嘴才像刀子一样利。哈,狗尿苔最爱看的就是辩论,开头都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各自站在那里,他们的代表到桌子上去轮番说话,不是你要用气势压住我,就是我要寻你的痛处捏,都满嘴的白沫,手也挥着,脚也跺着。后来桌子上的人抢开了喇叭,桌子下的也就辩开了,三个对五个,十个对八个,公鸡鹐仗一样,人群就乱了,像河里起了旋涡。狗尿苔旋涡里钻来钻去,听着一个学生声音很大,但又是前声大,后声小,后边的话常常自己就吃了,他觉得有意思,近去后那学生原来有些结巴,他老是担心着要噎住了,说不出来了,但啊啊地又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畅了。就又去看另一个学生,这狗日的嘴唇薄,话快得好像就不换气。旁边人拍手叫好,他也拍手叫好,就有人骂他:好你妈的×!他就不出声了,偷眼看那墙上的大字报,一层大字报贴上去,不久就会被人撕掉,又贴上一层大字报。他惊叹洛镇上有这么多纸,就想到了婆,但他不敢去撕,等着别人撕了,风又把碎纸吹到街道的台阶下,他才很快地捡起来揣进怀里。
  婆在那一段时间里,剪了好多纸花儿。狗尿苔给婆夸了海口:他要把纸片给炕席下压一层,压得三指高。但是,支书却宣布停止卖瓷货。
  支书是去洛镇见了两次公社的张书记后决定不再卖瓷货的,原因是洛镇很乱,虽然供销社还在收购,可收购的数量减少,而零售几乎卖不出去,更重要的是以张书记的指示,要密切关注时局发展,每个村严密监视四类分子。当然,支书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就是霸槽是个不安分的人,而狗尿苔呢,出身又是那样,一旦这两个人在外边出了问题,那就是他的责任了。
  不再卖瓷货,这阻止不了霸槽就不去洛镇,他照样去,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只把狗尿苔限制了。狗尿苔心老是慌的,每天总要去小木屋一趟,有时霸槽在,有时霸槽不在,不在,那肯定是去了洛镇,狗尿苔就坐在小木屋门口等着,等到霸槽天黑开手扶拖拉机或搭了便车回来,给他讲镇上的稀罕事。
  公路上,开始有了步行的学生,这些学生三个一伙,五个一队,都背着背包,背包上插个小旗子,说是串联,要去延安呀,去井冈山呀,去湖南毛主席的故乡韶山呀。都去的是革命的圣地。这些朝圣的学生在小木屋门口都要坐下来歇歇,霸槽就供应他们凉茶,也为他们修补着鞋,不收钱,只问他们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这些城里来的学生,比洛镇的学生衣着齐整,脸色白净,说话是另一种语调,他们在讲着城里早就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就是破旧立新,就是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就是把不符合无产阶级的东西铲除掉。在讲着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几次学生了,而第一次接见的学生,那都是学校推选的,是保皇派,现在他们是造反派,是毛主席的红色卫兵。这些学生口若悬河,霸槽都听呆了,而也跑来的狗尿苔和牛铃更是听得一惊一乍,他们是不能完全听懂学生所讲的东西,却觉得能背上行李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羡慕得要死。尤其,一些学生胸口别着小铜牌牌,牌牌上是毛主席的像,他们要用手一摸,学生立即护住了,说:不要动,这是毛主席像章!在胸口上佩戴这种像章实在是好看,狗尿苔企图让他们喝太岁水,讨好着,让能把像章给他,他们没有答应。而霸槽一眼一眼盯着学生头上的帽子,那是军帽,没有五角星,但绝对是军帽,草绿色的军帽戴上是那么威风,他以为他的蓝布帽子里边把纸垫得起棱起角着好看,和军帽一比,土里吧唧的,他就再不戴自己的帽子了。
  已经是十天半月,天老是刮风,刮黄风,落在地上的柳絮先还像薄云一样,人一走近它就浮起来,身前身后地和你玩耍,现在全掉进莲菜池里,麦田里,麦田里像下了一层雪。核桃树下,跟后小儿子在拣虫子,口袋装满了,手里还握了一把,看星的妈经过大声说:你抓那么多毛毛虫?!走近了,那不是毛毛虫,是核桃絮子,看星的妈就笑着,却连声咳嗽起来。风刮得古炉村的人都鼻子发红,喉咙里老觉得痒,看星的妈一咳嗽,传染得差不多的人都咳嗽,咳嗽又吐不出一点痰。
  这期间,狼又过了一次,但没进村,进村的是狐狸。狐狸的皮毛太漂亮了,人就想捕杀它,于是,天布和灶火就在家做炸药丸子。灶火的丈人是下河滩炸狐狸的高手,灶火曾学过包炸药丸子,他就教着天布,炸药里拌了碎瓷片儿,用鸡皮包成一颗一颗丸子,丸子上还插一撮鸡毛,放在了后洼地到碾盘的那条土路上。狐狸已经十分狡猾了,竟然把药丸轻轻地噙了,转移了地方埋起来,害得天布和灶火拾药丸时,没见了药丸,还得四下里仔细寻找,以免人呀牛呀狗呀的再踩上了。东川村里传来消息,有豹子吃狗,说是村里连续丢了四条狗,麦地里发现了狗头和狗尾,正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把狗能吃了,那一夜豹子就进村去咬一头牛。牛和豹子打起来,打了一夜,豹子用头顶着牛脖子,牛的一条前脚又塞进了豹子的口里,它们势均力敌,就你把我推过来,我把你推过去,最后谁也出不出了气,谁也不肯松下来,后腿斜立撑在那里。直到天亮,村人看见了,它们还在那儿撑着,像个人字架,但都死了。这消息让古炉村人惊慌起来,东川村能有豹子,豹子会不到古炉村吗?或许这是一只独豹子,独豹子已经死了,可谁又敢保证就只有这一只独豹子呢?而且狐狸又没炸到。欢喜晚上不敢回家去睡了,就睡在牛圈棚里,并在门口放着一个铜脸盆,准备着一有豹子和狐狸进来就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