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4/7页)

聪明的,富于才情的蒋少祖,忧郁的,悲观的蒋少祖,在这四年内,一直做着参政员,没有能够在人生底战场上前进一步。他现在由衷地希望从这个战场后退了。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里,他是受着多少刺激,他是怎样的忧苦。他现在是三个小孩底父亲了,那个总是出花样的,毫无恒久的热情的,容易泄气的陈景惠,是怎样的扰乱着他。对于小孩们,这个母亲,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淡;在每一种状况里,她都有着一套雄辩的理论;在一年之内,换了八次奶妈,其中有四次,是因为“野蛮无知的女人,她底奶,是含着野蛮无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陈景惠曾经和那些妇女界底英雄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家庭,跑到城里面去办托儿所;但很快地就在轰炸里逃回来了。蒋少祖想,在从前,她曾经是那样的迷糊,幽静,从什幺时候开始,因为什幺缘故,她有了这种动乱时代的虚荣和热情?蒋少祖无论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现在,就对她放弃了希望了。对于他底小孩们,蒋少祖有时是异常的严厉,有时又过分地溺爱,正如所有的中国人一样。

现在,蒋少祖已经把他所住的一栋房子长期地典下来了。他还由于自己底爱好,买了一点一点田地。在门前的那个水塘边,他栽种白菜和蕃茄。但这只是小小的娱乐,因为他底精神现在是整个地集中在他底关于中国文化的巨着上。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综合的,富于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满着平庸的功利观念的,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记得,在年轻的时日,这种文化激动过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时代光临,人类将在人欲底海洋里惨遭灭顶。

“到那个时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说。他重复地向自己说。这句话,在他底静止的生活里,是成了他底口号;他在吃饭、喝茶、散步、种菜、收租(他是田地底主人)的时候都不忘记它。他有着一大片做抽象思索的园地,他和他底祖先们安宁地共处,相亲相爱。

但他并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时候,他是特别地容易激动,而且相当的天真。他会突然地激动了起来,在深夜里大声地念着一些胡话,而且流泪。他有时候念着这些胡话到处走,他叽哩咕噜地抱吻他底小孩们,发疯般地溺爱他们。这些胡话有时是几句诗,有时是一段桃花扇,“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孪儿孙气焰张。”有时是:“百姓流亡,中原萧条,--饥寒,流殒,相继沟壑!”--诸如此类。这个乡村,是异常地崇拜着他底社会地位的,所以他底生活很安宁。

他买了五十担谷子,在经营上面,得到了乡场人物底帮助--简直用不着他劳神。但他自己喜欢劳神。他喜欢劳神,他觉得,这一点,是受了他底死去了的父亲底影响。他和农民们所订的契约和一般的地主底一样;就是说,既不宽宏,也不苛刻。从他底善良的本性,他常常给农民们一些额外的赠予。过年,过节的时候,从乡场上,他是收到了丰盛的礼品。他有时也忙于酬酢。有一次,本乡底壮丁出发的时候,乡公所请他去演说。演说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陈景惠推开门,发觉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为他底祖国和百姓觉得悲凉!

他也在城里忙于酬酢,在参政会里,是没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参政会里,政治底险恶的风波压倒了一切;回到乡下来,他觉得非常的苦恼。思索了很久之后,他激动了起来,动身给最高当局上建议书。在这篇建议书里,他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风习;并且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对民主的不同的观念。这篇建议书底结论是,中国必须实施中国化的民主。

这篇东西,化去了他底半个月的时间。随后,他又回到他底正着上来。这一切都使他异常的自负,他心里很快乐。但在哲学上讲,他还是非常的悲观。--他自己这样想。闲暇的时候,他唱京戏娱乐自己;还是在很远的从前,他唱过京戏。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蒋纯祖,是抱着仇恶的心情到来;在这种心情下面,是存在着那种单纯的乐观。但在走进这座庄院底大门的时候,蒋纯祖突然地为自己底破烂的衣服而觉得羞耻了,这种羞耻,是他未曾料到的。这种羞耻,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退了出来,痛苦地抱着头,坐在门前的石块上。

在石桥场,对于破烂的衣服,他并不觉得什幺。但在这里,破烂的衣服使他觉得自己微贱。他模糊地意识到,苦斗了多年之后,在这个社会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贱;对这个他觉得痛苦。他想到孙松鹤能够穿着极破旧的衣服不动声色地坐在豪华的大厅里,他想到张春田更是如此:于是他心里加进了道德的痛苦。

他听到了胡琴和习戏的声音。这种声音,唤起了回忆的情绪,使他觉得悲凉。这种甜蜜的声音包围了他,使他坠入白日的梦境。但他突然发觉他厌恶这种声音,他想到那个辉煌的约翰.克利斯多夫,他听见了钢琴底热情的、优美的急奏,他站了起来。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厌恶中国底声音--无声的,荒凉的中国!”他对自己说,忘记了自己底破烂的衣服,重新走进门。

走过大的、干净的院落的时候,他站住了。十分奇异地,他认出蒋少祖底声音来了;蒋少祖唱着《苏三起解》。蒋少祖唱得不能说是不好。蒋纯祖从未听见他唱过;蒋纯祖仅仅听沈丽英说过,在年轻的时候,蒋少祖是唱得异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浓云密布的、刮风的、严寒的天气。蒋纯祖不知为什幺异常的感动。他迅速地闯了进去。他走过堂屋,轻轻地推门。门开了,胡琴声和歌声同时止住了。

“啊!”蒋少祖惊异地喊。

在短促的时间里,蒋纯祖注意到了他底快乐的、陶醉的脸色。这种脸色即使在惊异里也没有改变。蒋纯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个瘦小的、面色犹豫的、穿着黑呢大衣的人。这个人即刻就收拢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陈景惠异常迅速地奔了出来,绕过火盆,惊异地看着蒋纯祖。在她后面,跟随着两个穿着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们每个底手里抓着一张纸,显然刚才在画着什幺。“弟弟啊!”陈景惠,从她底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但在她底生动的叫声之后,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底皮袍,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