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2/7页)

终于,赵天知说服了张春田,他们开始逃亡了。

到了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张春田是整个地失望了;他觉得,并不是失败了,而是失望了,因为,在人生里面,他是还是有着一种他自觉是高贵的执着的。如果有谁明白,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一切纯洁的,新生的东西--蒋纯祖说,怀着它底偏见--谁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这一瞬间是怎样的彻底了。在这一瞬间,他是毫不挂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儿女们了。他向赵天知说,他希望从此脱离这个社会底一切,他预备上山去当土匪,或者到庙里去做和尚。赵天知当然是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

于是他们就向深山中出发了。在他们最初,觉得是看破了一切,他们沿途讲着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乐的。但这样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困倦,失望起来,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在快乐时,张春田觉得自己简直像那个贾宝玉。但到了踌躇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去做和尚,或者当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烂而荒凉的庙宇,使他觉得厌恶。他们走进一座庙宇,看见里面一切都倒塌了,蒙着厚的灰尘,而在角落里,睡着一个乞丐。这样,他底那个感伤的,古中国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后面去,随即他苍白地,厌恶地走了出来。“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气奔到门外,而站在冷风里。第三天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了张春田底一个亲戚。落着雨,这地方是这样的荒凉,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全身透湿,而且完全疲惫了。这家人家没有一点声音;张春田底亲戚,一个老人,蜷伏在快要熄灭的火旁。这个老人,曾经当过土匪,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但现在他疲弱,无生机,不想动弹了:差不多整个冬天都这样地坐在火旁。对于张春田底到来,他不觉得奇怪,他不愿和他谈话。而晚餐的时候,由他底媳妇用红苕和糙糠拼凑起来的那一点食物,是使张春田落在强大的痛苦中了。

张春田底对于蛮荒的幻想就是这样地破灭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不知往何处去,住下来了。

他们都变得非常的阴沉。他们在这座小镇底一个脏臭的客栈里住了一天,两天,三天。因为张春田没有动作的意思,赵天知就避免提起。赵天知明白,张春田是非常地痛苦。整整三天,他吃得很少,说话更少;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几个钟点几个钟点地用呆钝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固定的地点。他差不多是完全的没有生机了,在他自己说来,在这种状况里,他不忧愁,不痛苦,他什幺感觉也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生存着。这种状况是把赵天知骇住了。在这三天内,赵天知一步都没有离开他,对他表现出一种彻底的忠心,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舒适,安慰着他。第三天,钱不够了,赵天知向客栈里主人卖去了他底唯一的一件毛线背心。他对张春田瞒住了这个。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心里的那种热情的缘故,他觉得他对张春田有罪。他觉得,因为他所怀的积极的理想的缘故,他对张春田有罪,正如一个准备结婚的充满希望的青年,面对着他底失恋的,贫病交迫的朋友,觉得自己有罪一样。

第四天早晨,张春田问到了赵天知底毛线背心,赵天知说,不见了,被人偷去了。张春田,在他底静止的,空虚的状态中,明白赵天知底心情,明白周围的一切,不愿有所表现。在第四天早晨,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来,唤起了他底极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下,说他们应该走了。他未说要到哪里去,赵天知沉默地跟随着他。赵天知,无疑地是要跟随着他,直到世界底尽头的,假如他真的会走到世界底尽头去的话。这是晴朗的,阳光辉煌的早晨,他们走出这座小镇,投入一阵红亮的炫光中,就消失了。

这次他们向重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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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松鹤和蒋纯祖,在亡命的当时,是非常的激动;差不多是非常的快乐。离开石桥小学,走过那间暗淡的,发臭的,积着废纸的办公室时的温柔的、虔敬的、哀伤而严肃的心情,蒋纯祖永远记得,怆惶地锁闭着面粉厂,在一阵短促的凝静里,听到了山坡上的凄凉的歌声,这时的感激的,庄严的情绪,孙松鹤永远记得。那样亲切,那样严重,那样的热烈、痛苦,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告别两姊妹时的情形,永远是庄严,纯洁的回忆。亲切地痛苦着的儿女之情啊!假如他们当时能够知道即将发生的那一切啊!

这个时代底热望和冷淡,是严厉地苛责着他们底儿女心肠。但虽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上,在寒凉、饥饿、疾病里,温柔地呼唤,并抚慰着他们的,仍然是这种儿女心肠。那在先前被认为不值得重视的,被诅咒,被憎恶的一切,是灿烂地集合了起来,成为福音了。爱情在他们心里;他们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新鲜,这样浓烈,这样温柔,纯洁的爱情。他们宝贵这个,甚于人的一切;他们确信,在苦难底末尾,他们将得到丰盛的报酬。他们相互之间现在是这样的坦白,实在;他们谈论他们底爱情,正如两个单纯无知的青年。他们,在潦倒里,常常地振作,乐观了起来,显得那样的天真,唱着恋歌。在这里,优越的才情,虚伪的骄傲,冷酷的自私,虚荣的竞争,是都完全消失了。蒋纯祖温柔地相信,活着,必须行动,他应该像所有的人一样地去结婚,承担一切:那个“胡德芳”,终归是并不怎样可怕。在这个温柔的信念里,他是怎样地赞美着他自己底纯洁呀;假如他觉得痛苦,那便是他底自私的过去不肯轻易地饶恕他。

他向孙松鹤告白了,他说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底自私,傲慢、虚荣;从此他将照着大自然底样式,在春天开花,在冬天抱着对春天的庄严的信念,平实地为人;他将照着一个穷人的样式,平实地为人。孙松鹤由衷地为这个欢呼;因为在过去,这个蒋纯祖,是扰得他那样的痛苦。

他们每个人在身上背着一条军毡,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木杖,急急地通过了那些人烟稠密的,或荒凉破落的乡场。他们在预定的几个目标上都遭到了失望。他们到保育院里去找朋友,但保育院已经驻了兵;他们到某个县城底小学里去找朋友,但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他在一个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变故。他们流浪了半个月,用光了所有的钱,他们无路可走了。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凄惨的夜里,他们从县城动身了。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底心情都可怕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一座破而窄的石桥的时候,蒋纯祖突然震动,吐血了。他听见他底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惨痛地叫了一声。孙松鹤摸索转来,他说,他决定死在这里了,因为这个世界要他死在这里。他底声音是这样的可怕,以致于孙松鹤不得不抵抗它。孙松鹤愤怒地责骂他没有意志。他颤栗着,倒在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