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3/7页)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来,勇猛地前进了。使他爬了起来的,是她,万同华。

他不再能够相信,使他爬了起来的,是这个时代底命令,壮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他再生的,是一个忠实的女子,是那一份爱情。他爬了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个女子,还需要他,并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几分钟内冷静地经历了死亡,他冷冷地觉得,他已经报复了他底朋友,和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个时候,她,万同华,在微光中俯下身来了,向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个,真的,我真的喜欢!”并且露出了她底爽朗的微笑。他确实地听见了她底声音,并且看见了她底微笑;他从冰冷的泥水里站起来了。

他相信,很多年来,他只有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虚伪的。他后来想到,当一个人企图包容整个的时代,在虚荣心和英雄的激情里面高高地飞扬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虚伪了。他相信,从这一次的经验,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实和爱情。

他们走了一整天,在一个乡场里找到了一个关系极为疏远的朋友,在他底家里痛苦地住下来了。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底爱人和亲戚写信。在写信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痛快地觉得他们即将分离了。到了可以希望将来的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绪。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发生联系,他们就各各地希望着自己底将来;在蒋纯祖心里,英雄的热情开始蠢动了;在孙松鹤心里,形成了对蒋纯祖底尖锐的敌意:他相信,这个自私的家伙,一有了出路,就会立刻抛弃他。孙松鹤是隐隐地觉察到了这个蒋纯祖在世界上对他的威胁的。特别痛苦的是,他觉得蒋纯祖是好人:他始终无法用一个确定的观念范围他。

面对着那个他即将进入的他一直和它激烈地斗争着的世界,蒋纯祖,放任地想像着自己底辉煌的才能,就重新反对“平庸的日常生活”,轻视那个被他敬畏过的孙松鹤了。他确信孙松鹤将到重庆去准备结婚,他确信自己将到重庆去做孤注一掷的,天才的战斗。

这种傲慢,是在制造着不可弥补的创痛。蒋纯祖底身体是可怜到极点了,可怕的热情继续地摧毁着它。他没有一刻能安静,除非他证实了他自己底天才。住在这个小镇上,他底创作能力在突然之间升得极高:他是成熟了,那些果实,是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他整天躲在角落里忙碌,差不多不要吃东西。他寄了一些乐曲到重庆去。

孙松鹤冷淡地看着他。在每个机会里,孙松鹤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这个;他表示,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是诚实而谦逊的。但蒋纯祖敌意地表示,即使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也是骄傲而辉煌的。

过了十天的样子,蒋淑珍寄了钱来了。蒋纯祖,是经过了这幺多艰苦的时间,没有向他底姐姐们求助。现在他心里觉得宽慰。他向孙松鹤提议,他们明天一路动身到重庆去。但孙松鹤,对蒋纯祖底那些热望怀着敌意--蒋纯祖底这些热望,是威胁着他--犹豫地拒绝了。他底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底父亲底来信便会扑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样子就成了。他愿意蒋纯祖先走。蒋纯祖明白他底心情,坚持留下来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蒋纯祖还是变了心:他觉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于是,他丢下了一些钱,独自离去了。孙松鹤甚至连这一点钱也企图拒绝,蒋纯祖觉得难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对这个,他并不怎样回顾;不管他怎样责备自己,在现在,孙松鹤对于他只是黯淡无华的存在。他是在极大的兴奋中;他底兴奋掩藏了一切,他不明白他所离开的是什幺,他并且不明白他自己究竟希望什幺。

离别的时候,他们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谈话。蒋纯祖问孙松鹤计划怎样,孙松鹤冷淡地回答说,他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孙松鹤明白,蒋纯祖只是虚伪地问一问而已;对于他底痛苦,他底接连的失败--在面粉厂上,他是丢掉了三千块钱--他相信蒋纯祖是并无感觉的。孙松鹤异常严峻地对蒋纯祖说,依他底感觉看来,在这个社会上,有一种人是会升到辉煌的宝座上去的,另一种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成为大的建筑下面的一撮地土。孙松鹤说这一段话的时候的严峻的表情,那种火焰似的苍白,那种压抑住的兴奋,蒋纯祖永远记得。蒋纯祖当时觉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忏悔的情绪;但他没有表露。这几句话,到了后来,是放出一种光辉来,指引着他:指导着他和他自己做着猛烈的斗争,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底意义。

贫穷破烂的村落,江边的寒风,姑娘们仔细地照护着的炭火,孙松鹤坐在上面讲话的那一张破旧的床。蒋纯祖要永远记得,永远感激;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完全不能明白它们底意义。他是向着他所不十分知道的他确信是光辉灿烂的东西走去了,因而兴奋;他是向着他一直在和它恶斗着的那个世界走去了,准备和它做更大的恶斗;他是向着光荣,遗忘了那朴素无华的一切,燃烧了他底一半成熟,一半腐蚀的青春。不必讨论他底傲慢和虚荣,自私和善良,纯洁和丑恶。在内心底狂风暴雨里,他是逐渐地迫近了他底最后;迫近了某一个神圣的真理:为了这一类的神圣的真理,在世界上,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人牺牲了他们底生命。

蒋纯祖最先到达蒋少祖那里。在武汉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这中间,经过了四年。对于蒋纯祖,这是突飞猛进的,火焰般的四年:对于蒋少祖,这是忧苦的,冷静的四年。他们现在突然地,意外地见面了,他们觉得,这四年的时间,中间经过那幺多的变化,有如一个世纪那幺长,但是,熟悉的面貌唤起了往昔的回忆,这一段时间,他们底生命,又显得是这样的短。

蒋纯祖觉得,带着他底全部的光华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荣的,生动的事情。蒋少祖并未准备接待他;但蒋少祖是常常地挂念着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对于这个不幸的弟弟,他确实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蒋少祖是异常的同情。兄弟间的稀少的通信,当然不会是怎幺愉快的;从蒋纯祖底简短的,冷淡的,乐观的,故意傲慢的来信,蒋少祖经历到一种苦恼的内心波动。他朦胧地觉得他底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执地惋惜着他底弟弟,因为弟弟,被这个时代所欺骗,是接近灭亡了--他觉得是如此。蒋少祖并不永远嫉恨这个弟弟,有些时候,想着弟弟底聪明才智,他是异常的悲观,异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够在弟弟身上发生影响,他惋惜逝去的时日。他很想帮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够顺从他一点点的话,假如弟弟能够继承他底事业,弥补他底错误的,不可复返的青春的话--假如能够这样,他确信他将乐观地牺牲自己,瞥见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