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第4/7页)

他希望赵天知能够成功,但他提示说,对于吴芝蕙那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太多的幻想。他说得很含糊,因为怕动摇赵天知底热情。同时他因他们底离别--他愿意相信这个,愿意相信赵天知底猛烈的热情--而感到凄凉。

他祝贺赵天知能够成功,并祝贺那个顽皮的赵小知。赵天知含着朦胧的微笑看着他。于是他们里有嘲笑的欢乐:他觉得,这件事,是绝顶的浪漫,绝顶的好。

他向赵天知说,依他看来,现在就绝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了。他提起这个,因为他对赵天知底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为,假如你负了这个女子,你才真是曹操。是不是?”他笑着说。

“不是。”赵天知,看定他。“将来我恐怕仍然要负她。”

“他也有这样的问题吗?也有吗?”蒋纯祖想。“一个人,要负责任,要把事情做到底,对不对?”赵天知诚恳地问。

“光是这个吗?”蒋纯祖说,含着不变的笑容。显然的,赵天知心里有美丽的幻想,但他又看得很现实,这是他底苦恼。而且,两个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对女子底爱情的嘲讽的情绪来,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这个!”赵天知说,“前年中秋节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诗:仇未消失恨未休,满城风雨度中秋,梦断乐园心已冷,长安处处使人愁!”他在桌上抱着头,带着一种悲凉的表现,大声念着诗。接着他念其他的诗。他喝得更多,激起热情来,他底发红的大眼睛里有愤激的光辉。他每念完一首,就含着他底轻蔑的悲哀的微笑看着蒋纯祖。他大声喧闹了,从《水浒传》念到《桃花扇》。这些诗歌表示了他底最内面的思想和欲望;这些诗歌说,在将来,在他,赵天知底路程的终点,他将离开家庭,朋友、爱人、走到人们所不愿意知道的,荒凉的山中去。“在我底家里,扶犁耕者,为五十以上的双亲,十四岁以下的幼儿!将来,所可告慰于故人者,唯此心--贞洁如冰霜!爱情爱情!人生人生!老兄啊,他年南柯一梦醒,山径小路候故人!”他大声说,辛辣地笑着。

蒋纯祖感动地看着他。

“老兄啊,这个时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桥场来,风风雨雨,又是一年了!”他说,凝视着蒙着烟雾,照耀着朦胧的灯火的,寂静的街道。酒馆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了。“人底生命短促,”他看着蒋纯祖,说,“为理想,为朋友,为自己,为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乡,为家乡父老,岂能不干一番事业!--”

“怎样,你醉了?”蒋纯祖温柔地说。

他们沉默。蒋纯祖低声唱歌。他们看见一乘滑竿在店铺门前通过:他们看见了烫着头发、拿着皮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桥小学底那个告别以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她。滑竿迅速地抬了过去,李秀珍,身上的美丽的鲜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耀着。蒋纯祖站起来,跑到门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过去;有时在灯光中出现,那鲜明的一切闪耀着。

蒋纯祖走到街心,感觉到冷风,他抬头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来,他希望大风雪。他站着,在冷风中冷笑。然后他大步地走了回来。他辛辣、猛烈、骄傲。还是这样的:在周围的卑贱的一切里,他长期地失意、矛盾、疲乏、痛苦,然后意外地,突然地有了冰冷的愉快,他撩开衣服跨着猛烈的大步,感到自己有高贵的思想,感到自己有成为人间最美、最强的人物的可能。他坐了下来,含着愤怒的笑容向着赵天知。

赵天知支着面颊望着街道,然后问蒋纯祖,他对他底这件事有什幺意见?

“没有意见了!把一切粉碎!”蒋纯祖愤怒地说。

他们离开了酒馆,回到学校去。赵天知走进了万同华底房间,问她对他底事还有什幺意见。

万同华合上书本,向蒋纯祖微笑,请他坐下来。万同华优美,严肃而光明。

“她叫我坐下来。但是我,对于我自己不能期望什幺,不能使一个女子对我期望什幺--这人间底平庸的一切!”蒋纯祖想。他站着不动,看着万同华。

“坐。”万同华不安地笑着,说。

“不,我想有点事。”他说,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这样的唐突,以致于万同华短促地脸红,在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朦胧的光辉来,看着那扇门。万同华掠头发,悲哀地笑了。然后她严肃地看着赵天知。

万同华感到烦恼,然而必须愉快起来,因为赵天知需要这个。赵天知严肃地、尊敬地看着她;显然的,他底这一切,必需她底赞同。在他底心里,此刻出现了怀疑,同时出现了对这件事的严肃的、神圣的感觉。他和万同华的关系是奇异的,他对万同华有放荡的、荒唐的想像,但同时有神圣的景仰,对于万同华底智慧和善心,他有无穷的信任。

他说,他必得这幺做了。他小心地说,他这幺做,是不得已的。他问万同华有什幺意见。

万同华长久地沉默着;她播弄灯芯,然后把书本推开:她努力克制她底烦躁。对这件事,她是不能满意的。她憎恨赵天知底糊涂和荒唐,同时憎恨吴芝蕙底愚笨和卑怯,使鸟枪带信的事,使她愤怒。然而她此刻必须不说真话。她觉得做人艰难。

“怎样?怎样?”赵天知问。

“这有口杀子说的!”她焦躁地说,然后温和地笑了。“你看明天有没有希望?”

万同华沉默着。

“鸦片鬼今天朗个说?”

赵天知说,据鸟枪底话,吴芝蕙已经失去了自由,是毫无疑问的了。他,赵天知自己,也能证明这一点,因为假如未失去自由,吴芝蕙绝不会好几个月不来看他的。她自己是绝不会变心的,因为他们先前曾经那样的相爱。“你真的相信她幺?”万同华严肃地问。

“我当然相信。我底生命可以打赌。”赵天知说,激动起来。

“那就是了。”万同华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门,想到蒋纯祖。

“你看呢?”

“这件事别人怎样好说呀!”

“要是是你呢?”

“要是是我!”万同华笑,“要是是我,就根本没有事!”“那幺你是赞成了?”

万同华嘲笑地点了一下头。

“你前回去的时候,看见些什幺?--我想小孩子是被弄掉了!一定是她妈吓她,要不然就偷着给她吃了药!她自己是绝不肯的,她,是绝不会的!”赵天知说。他竭力强调这一点。因为在这一点上,建筑了他底全部的信心和理想。从这一点,发生了他底顽强的痴心和浪漫的梦幻。常常是,无论人们怎幺明白现实,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不愿意看见现实:从这里,产生出悲剧的想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