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第2/7页)

在他底情绪里--那是一些多幺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底爱人宣扬个性解放了。他说,在世界上,人们只对自己负责;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由和枷锁。“请你选择一下,请你选择一下!”他说。但他底爱人选择了枷锁。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底身上了。在万同华底访问和他底无数的情书之后,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后是长期的沉默。于是赵天知想,她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阴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吴芝蕙底家周围去,在那个池塘边和那个矮林里久久地盘桓着。他时常耽心会有鸟枪从什幺幽密的地方射出来,但是没有。关于他底纯洁的爱人的消息,也没有。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枪”。鸟枪并非凶恶的青年,他倒是有着很好的,很讲交情的脾气:只是非常的贪财。看见了他,赵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话说,有了计谋了。他身边还有十块钱:通常是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到“鸟枪”的。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幺都不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底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头、沉默着。于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底表情有了变化。他底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底内心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欲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底家庭和祖国的。鸟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底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后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幺一点交情幺!”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后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幺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幺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像,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底老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底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底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底儿子赵小知坐在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枪说,对于这个,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赵天知觉得满意,他相信赵小知一定存在。并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猛烈的家伙。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兴奋、快乐:在明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师母底故事,这个故事激动了他。这个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张春田从他底岳父家里用手枪抢走了他底妻子,带着她逃到上海。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亲,然后去看了师母,他说师母很爱他,他底想像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底想像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调情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是并不太晚,但他明白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钟情和怀春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自杀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看。她待赵天知如兄弟,现在赵天知就向她告别。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枪带信的事是绝顶荒唐的。它实在是绝顶荒唐的,但赵天知信仰自己底爱情和狡猾,万同华责备赵天知不听她底劝告;她说,事情没有那幺简单。赵天知很扫兴。“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来--他不知怎样这样地天真。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激动:伤痛、悲凉、奇异地快乐。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的生活,苦闷、忍受,于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强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底悲凉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在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幺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底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烦琐的扰乱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但到了某一个严重的关头,为了自己底那种绝对的热情,人们就树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开玩笑;一切放荡和一切作恶,没有一件是开玩笑的。这里是生命、责任、愤怒,那里是黑暗的消亡。这里是灯火朦胧的石桥场,是阴湿的秋夜,泥泞的街道,故乡底苟且的,无出息的人们,那里是光明、战斗、生命和自由。这个刁顽的青年靠在酒馆底墙上,有时他睁大他底眼睛,有时他闭上;他是有着神圣的感觉。蒋纯祖是带着大的好奇心参与着他底这件事的;觉得能够帮助这样的朋友,蒋纯祖非常的快乐。因为他们底观念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激赏的缘故,在这里就有了一种新的状况:他和孙松鹤与蒋纯祖之间的状况相反,也和孙松鹤与赵天知之间的状况相反。孙松鹤严厉地批评赵天知,显然他不能忍受赵天知底荒唐。但蒋纯祖以赵天知底荒唐为快乐:他觉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冲击,能够破坏旧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对赵天知有热情的想像,他们底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种社会的、绝对的意义上去。他绝不能够把自己提升到这样的意义上去,所以他积极地参与着赵天知底这件事,他在里面感到光荣。他确信赵天知需要他,因他底帮助而感到光荣:常常的,由于这种确信,造成了生动的友情。蒋纯祖相信自己是演着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欢乐中不停地嘲笑着赵天知。但有时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变得惶惑而严肃,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