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第3/7页)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底感激来,他相信一切将由他底生命本身来证明。别人向他说意见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他从不说出他底判断和感想来,事后也不说。他也不和别人辩论;他觉得行动是最好的证明。在苦闷里,有很多的想头,有时他想再去当兵:“生活是那样简单,一颗子弹就完事!”有时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当土匪。他是很认真地这幺想的:在目前的生活里,他看不见出路,在绝对的热情里,出现了这些险恶的焦点。他看见了一切丑恶、堕落、不幸;关于这个社会底现实他知道得特别多,他有颓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国底幽灵在这里缠绕着他;他喜欢哼古诗,总是关于命运的。但命运的观念,由于那种绝对的热情,有时就爆发了辉煌的光彩。

在苦闷中他思索哲学的问题。一般地看来,他思索得很怪诞;然而他极端认真。有一次,他告诉蒋纯祖说,他很怀疑,他不知道曹操底“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对不对;他说他想这是对的。蒋纯祖觉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讽刺起来了,突然看到了藏在这句话底下的那严重的一切。于是,像那些牧师一样,蒋纯祖说教了两个钟点。他说这是不对的,绝对不对的。他说,人们应该相爱,人们不应该为个人而仇恨;不应该有“天下人”的观点,而应该有历史的观点;不应该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而应该有人类的观点;而在残酷的历史法则下,严格说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幸,值得怜悯,因为他们不自知。这是近乎基督教底宣讲了:爱你的邻人。显然蒋纯祖值得怜悯,因为他,这个英雄,说教者,毫不自知。赵天知沉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意见。他想蒋纯祖底话有些是对的,有些则不对;他接受了他认为对的,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评自己底行动。但他从不向蒋纯祖说出来。蒋纯祖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是碰在什幺一种冰冷,冰冷的东西上面了。在这里,有着人们称为农民底沉默和执拗的那种东西。蒋纯祖觉得不能满足。蒋纯祖从未能希望孙松鹤,或其他这一类的朋友改正他们底弱点,因为这种弱点使他底自私心兴奋,多半的时间,他看不出他们底弱点来,只是感到不满、嫉妒、苦恼。但他竭诚地希望赵天知能够改正他底弱点。他和赵天知底命运的观念斗争,并和他底颓唐的、逃世的思想斗争。在他蒋纯祖自己这种命运的观念,这种颓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着一种虚荣心,包含着什幺一种浪漫主义,它们只在虚荣心上才危险,这一点他很明了。但赵天知这里,是冰冷的真实。蒋纯祖有时希望,作为一种救济,激起赵天知底某种虚荣心来,于是他就领着他游历了这个时代底政治的、文化的、艺术的国土,但这是荒谬的。赵天知以有这样的朋友为光荣,闹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没有什幺了。当他知道赵天知在女人们面前说着他的时候,他就感到愤怒了;在女人们面前,赵天知总是小弟弟,这是可爱的,而光荣的蒋纯祖遇到了一切冰冷的东西。

蒋纯祖和他底命运观念斗争,告诉他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蒋纯祖,以他底丰富的心灵,露出了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乐都使他快乐;但这并不总是如此,多半的时候,是妒嫉,愤怒、怜悯。多半的时候,带着这一切,是一个冰冷的自我,在某些时代,比方在骑士的时代,有着纯粹的好心肠。因此也有着纯粹的傻瓜;有这个时代,好心肠是复杂的一切。蒋纯祖要求真实,要求最高的意义。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了,但他并不能在这一切里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对于真实,他有时有迷乱的理解,因为有时候,即使是最卑劣的恶棍,在他自己底生活里,也是善良的;而他,蒋纯祖自己,也不全然是善良。假如他是可爱的,那是因为他只有一点点善良。此外他有很多的妒嫉;而他底知识就和妒嫉同样的多了。他怜悯自己,信仰爱的宗教,不再妒嫉,就对那压着他的一切和解了,但那一切从未满足他。首先是,发生了基督教的心情和理想,因为,压迫着他的,是这个时代的机械的、独断的教条,和那些短视的,自以为前进的官僚们:他,蒋纯祖,从不承认人是历史底奴隶和生活底奴隶。接着是一个冰冷的英雄走了出来,如普希金所说:“充满着虚荣心的他,还有一种更高的傲慢,在任何时候,都以优越的感觉,认为善行与恶行是毫无区别。”

人们看见,蒋纯祖,在这个时代生活着,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那些奥尼金和那些毕巧林。他所想像的那种人民底力量,并不能满足他,因为他必须强烈地过活,用他自己底话说,有自己底一切。

那个叫做人民底力量的东西,这个时代,在中国,在实际的存在上是一种东西,它是生活着的东西;在理论的,抽象的启示里又是一种东西,它比实际存在着的要简单、死板、容易:它是一种偶像。它并且常常成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着染着夸大狂的青年,和害着怯懦病的奴才们。

蒋纯祖,好像回顾往昔一样,透过这些时代的某些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就能够看见真实了。他想,一个兵士出征,一个农民离开故乡,一个工人在工厂与工厂之间辗转,在集体的生活里,得到了关于自己底命运的自觉,这是第一步。然后是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灭,有的生长。这是一个巨大的运动,需要无穷的热情和创造;知识分子们,应该摒弃一切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走到这种生活底深处去。

但这是艰难的。这一切使他烦恼。而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压迫着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条,和一切鼓吹、夸张、偶像崇拜。人们说:人底精神活动底对象,决定了人底本质。在这里,就出现了悲苦、怀慕、怜悯、基督教的心情,并且出现了冰冷的英雄主义。这个英雄,是肯定了这个时代的理论的,但否定了统治着这个时代的感情。对于那些理论,用他自己底话说,他保留了解释权。

所以他荒废、无聊、感到厌倦。所以万同华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恼。也因此,赵天知使他愉快。从赵天知那里,他得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对于人民,他得到一个启示了。但他对赵天知保留着一种优越的感觉,并且他从不隐瞒这个。他想这一方面有了一种饥饿,他对赵天知底执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满。而且,必须强制着不谈自己底题目,他们底谈话才会活泼起来。从这里产生了那种优越的感觉,也产生那种猛烈的,欢乐的,善意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