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4/13页)

高韵捧着水果走了进来。蒋纯祖关上门,看着她。高韵放下水果,环顾房间,变得严肃了。她在桌边坐下来,捧着头注视着窗外。蒋纯祖痛苦地坐着。蒋纯祖发现高韵在哭泣,--他明白她为什幺哭泣。她底哭泣解救了他。他有了力量,迅速地站了起来。

高韵颤动着肩头,发出叹息似的啜泣声,她底泪水流过面颊滴到桌上。蒋纯祖走到桌边,严肃地看着她。他抓住她底赤裸着的手臂。

“为什幺?”他说。他当然明白她是为什幺。

高韵摇头,继续啜泣。

“我不知道!--”她柔软地说:“总是弱点,--但是让我哭,应该让一个女孩子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说,啜泣着。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们去游泳。--你出去,我换衣服。”她说。

黄昏的时候,疲倦、舒畅,他们走到江边的坡上去。暴涨的江流在峡谷里迅速地柔滑地流过去,太阳落下去,竹林里面有凉爽的风。高韵坐在石块上,披散了的、潮湿的长发在肩后披到腰部。她不停地抖动头发,她抱着腿,开始唱歌。在这里唱歌是不能触怒任何人的,因为很多男女都在唱歌。蒋纯祖倚在树上,看着峡谷外的,照耀着深黄色的,灼目的光华的江流和堤岸。他想到,他从未梦想过会到这里来,从未梦想过,在这里,会有这样的生活。他听着高韵唱歌,他觉得她唱得不好,然而使他,蒋纯祖幸福。

“你跟我唱修伯尔脱底‘你听,你听,那云雀’--好不好?”高韵突然高声说,使周围的人都听见。

蒋纯祖困难了一下,低声唱了。但高韵没有能让他唱完:她不满足,打断了他,要他唱另一个曲。她有然不满足,又打断了他,要他唱第三个。蒋纯祖,由于矜持的庄严的心情,不愿意向她唱恋歌。高韵觉得他所唱的都不适合于她底心,再三地打断他,使他羞恼,沉默了。

蒋纯祖所崇奉的这些杰出的歌谣都不能满足高韵底幻想。蒋纯祖羞恼地想,她听不懂,永远听不懂它们,而她能够听得懂的,他,蒋纯祖,现在绝不愿意唱。他严肃地沉默了。在峡谷里,有蓝色的烟带,飘浮了上来,停在轻轻的、温柔的空气里。那些小木船在幽暗的江面上悄悄地飘浮着,有时飘在峡谷的暗影里,有时飘在明亮的、柔和的波光里。有时从它们上面传出招呼顾客和友伴的强大的、拖长的声音来,峡谷起着共鸣。有时远处有喊声,峡谷里起着深沉的,森严的震动。温泉上面有了灯火的时候,木船消逝,江面上沉寂了。在山峡底沉重黑影外面,波光柔静地闪耀着。大半的游客都归去了。在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恬适的、醉人的芬芳。有一种说不明白、模糊的、有力的东西。在夏天底夜晚,那种恬静,是特别的丰满,特别的柔和。

蒋纯祖和高韵走到花园里去,花间有愉快的灯火,各处的草地上有谈话声和歌声。有人唱感伤的恋歌,蒋纯祖感到憎恶,他急急地走到草地。高韵好几次要他走慢一点。走到葡萄架下面,看见旅馆的灯火,他们同时站下了。“我问你:你怎样想。”蒋纯祖严肃地说。

“你这是什幺意思?”高韵问。

“就是说:我会不会使你痛苦?”

这种坦白的、严肃的表现使高韵烦恼。在蒋纯祖底这种表现里,没有丝毫的浪漫的美感,并且没有任何幻想插足的余地--高韵觉得烦恼,她想,为什幺蒋纯祖会这样的平凡。“我不知道。”她冷淡地回答。

“为什幺?”蒋纯祖问。他底声音使高韵有了恐惧。“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怎幺会这样想?怎幺会这样懦弱?”高韵兴奋起来,以悦耳的,嘹亮的声音说。蒋纯祖垂着头,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眼里有泪水。高韵温柔地笑着。

“但是--我并不是说--”她以微弱的颤栗的声音说,“--相反的,我怕!”

高韵扶住葡萄架,痛苦地颤栗着,注视着沉默的、变得愚钝的蒋纯祖。这里是青春,这里理智要起来反抗,这里有人生里面的,或这个时代里面的最高的东西监督着,这里没有快乐和诗意。西欧底艺术里面,那些庄严的、自由的个人,以个人的个性为最高的统治者,点燃了一些灯火:这些灯火在这里,微弱了。而在肉体底沉醉和感动里,蒋纯祖底精神沉默了。但他底痛苦突然消失了,他从他底那种糊涂的感动和痛苦的观念里面升了起来;那种无比的欢乐在他底身上扩张了开来,在他底唇边出现有力的微笑。这种欢乐是这样的纯粹;他不曾体验过,他对一个女子,有这样强烈的爱情。于是那些灯火重新照耀着他。

“跟我来。”他底眼光说。他走出葡萄架。他特别敏锐地嗅到一切香气,他走过草地。

高韵慢慢地走着。她柔软地,轻悄地走过草地,她摘下一朵花,随便地嗅了一下用一个柔媚的姿势把它抛到地上去。

他们关上房门,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浓密的枝叶掩映着对面的洗衣作坊底愉快的灯火。小树林沉静着,很平常,可是很美丽:月亮升起来了。他们站着,沉默着,这种沉默使他们底心跳增剧。血涌到心里,涌到脸上来,他们心里有了无比的混乱:整个的混乱的青春集中这里了。他们沉默地互相离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刻就要互相碰触。蒋纯祖突然意识到了,他不满意,甚至于憎恶高韵;这个意识第一次如此鲜明而有意义。但这个意识没有带来痛苦,因为现在他有一千种理由喜悦她,并且爱她。

他们都很想讲一句平常的,最平常的话,以表示他们对人生并不如此无知,但他们不能做到。他们迅速地沉醉了。人们认为,在这种沉醉里,是没有意识和思想的。但事实相反。在情欲底热力散布开来的这个瞬间,有无数的思想细流在运动;而由于从社会各方面来的力量,这些思想里面有些是虚伪的。好像在早晨的阳光里,空气里有无数的细流在运动;有些是放任的,诱惑着以试验自己的。有些是生怯而寒冷的。有些投身到最光亮的地方去,有些向阴影里逃遁。有些是细致的、温柔的、一个倾向随即就被放弃,有些是欢乐而壮快的。

太阳升起来,消灭了这一切。在情欲的热火里,有迅速的,短时间的光明,好像太阳下面,旷野里各处有芬香。随即几乎是同时,有了忧愁、悔恨、抛弃、自爱、并有了对生活的思虑,实际的痛苦。

多次的狂奋,多次的抛弃。黎明的时候,蒋纯祖醒来了。蒋纯祖底最初的感觉是轻柔的,微妙的幸福:房里有柔静的光亮,空气很凉爽。他觉得他成了一个男子了。对于一个男子,没有东西比这更崇高、更美好。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残忍了。接着蒋纯祖觉得有什幺模糊的事故发生了,他只是感觉到轻快,他坐了起来。他轻轻地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花园里面的柔美的一切增强了他底幸福,他走回来躺到沙发去,伸直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