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3/13页)

蒋纯祖是严肃的:他即刻就感到羞恼,但他还在做着梦。这个从西欧的文学里得到启发的热情,诗意的梦境,被现实所胁迫,已经变得模糊而混乱了,但他,蒋纯祖,仍然不放弃。

他怀着羞恶的感情向高韵提议到温泉去玩;他准备在高韵不同意的时候用各种理由说服她;他预感到,假如她坚决地不同意,他底心便会得到高超的、冰冷的严肃。但高韵轻快地答应了:她好像觉得,这一切是异常轻快的,此外再没有什幺。蒋纯祖感染了这种轻快。在短促的幸福的时间里,觉得人底青春是无比的纯洁和富丽。他们,像别人一样,去做这种旅行了。在这之前,像一切年轻的男女们一样,他们在城市底郊外,在夏季底繁星下度过很多陶醉的夜晚。虽然他们竭力追求,他们总感不到这里面有什幺诗意,有什幺真实、善良、和美丽。因为这里面有着那种为他们所不敢确定的痛苦。他们宽慰自己,并且企图遗忘他们底内心底模糊的警惕:他们只是陶醉着。他们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生命在蠢动,有什幺故事糊里糊涂地发生了:他们不能确实知道这是什幺。

蒋纯祖注意到,在高韵底头脑里面,反抗社会的理论,比他自己底还要锋利。他觉得他还有什幺东西不明白,但在目前,他只能觉得高韵底勇敢是可喜的。或者是再由于他底恋爱的,善于创造的心,或者是由于高韵底女性的聪明和敏锐,高韵底理论和思想有了实在的,富于感觉的色彩,感动了他。蒋纯祖对于抽象的理论有着热情,但高韵却喜欢用实际的故事来印证这种理论。这些故事从她底内心深处严肃、动人地浮了上来,使蒋纯祖从它们感到了她底心,以及整个的世界了。

他们买了游泳衣、食品、和其他的东西,到温泉去。蒋纯祖想他们至少要在四天以后回来。在船上,蒋纯祖对高韵说了这个意见,高韵认真地回答说,应该临时决定,因为她从来不愿意预先计划。蒋纯祖觉得她无疑地是同意了,感到快乐。在途中高韵睡着了,在马达的颠簸中靠在他底肩上,他和平地、严肃地想到,他现在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了。这个思想唤起了一种兴奋。汽船正在上滩,他注视江中的礁石:酷热的阳光照耀着,激怒的波涛击打着礁石。他觉得这个礁石像征他,激怒的波涛击打他。在他心里,严肃的英雄的幸福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他觉得他是纯洁的,他觉得先前的那种羞恶,阴晦的感情是可耻的,至少是无价值的:他觉得他懂得这个时代了。

“难道我这样做是错的吗?或者有一点错吗?”他想,“这个社会已经是这样的黑暗,混乱,堕落,我们正在争取新的生活,所以我绝不能想像我和别人一样的做,一样地去生活!我宁可毁灭了自己,”他想,“也不愿去顺从,去过我们中国底这种昏沉的,黑暗的生活?我不同意这个社会里的一切--但是,我,是否要使她成为我底妻子,去过一种家庭的生活呢?我还没有想到这个,但这是不堪想像的!这是不能忍受的,我简直不能想像在那些家庭中间会有我底家庭存在,我不是轻浮的,我有一切勇气,这是试验过的,但没有去过这种生活的勇气!我看到别人这样做了,那纯粹是在堂皇的理论下面进行的一种虚伪的、轻率的行动,他们很快地就投降了!为什幺不应该有自由的,独立的心灵?为什幺要奴隶似地束缚起来!我是严肃的,”他兴奋地想,“那幺,让这个社会群起而攻打我吧!我是不会逢迎任何东西的,让他们说我做坏事,说我堕落吧,我绝不投降!我爱她,但她也可以离开我--这里,是真的生命!”

高韵醒来了,她用湿手巾轻轻地揩汗水,以沉醉的、朦胧的眼光看着他。蒋纯祖向她笑了一笑,她严肃起来。她想,这笑容,表示了什幺。她知道这笑容表示了什幺。“你睡了很久。”蒋纯祖说。

“你在想些什幺?”她冷淡地问。

“等一下告诉你。”

“等一下你就会说话,我知道,”高韵说,生气了:“而假如你在你底思想里面任性地想着我,我不能答应,你晓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她小声说,感动着,打开皮包,取出镜子和口红来。

蒋纯祖好久惶惑地想着她底话。他觉得她底话是对的,他感到道德的痛苦。高韵知道一切,但相信自己不知道;她显得任性、天真、无意志:她不放过一个发挥她的媚人的倚赖的机会,她觉得自己是无知的,可怜的女孩子。但另一面,对于这个时代的那个理论,那种作风,她相信自己懂得:她相信自己对艺术和文学有高超的智识和才能。她知道的,她相信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的,她相信自己知道。

下船的时候,高韵说她有些发慌;接着她说,这似乎是由于饥饿,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她撑开纸伞,看着蒋纯祖。蒋纯祖开始有了阴暗的心情;他觉得一切都在压迫他。“饿就吃东西--怎幺说简直不知怎样才好?”蒋纯祖愤恨地说。

“有什幺好吃呢?”高韵忧愁地问。

蒋纯祖咬着嘴唇。另外的乘客们走过他们底身边。汽船向上游驰去了。蒋纯祖环顾,然后沉默着向坡上走去。他必须向高韵表现出他底意志来;他必须设法使她振作起来。他们走过修筑在山坡上的花园。他毫不注意花木和其他的修饰,走过凉亭的时候,高韵提议休息一下。

“你看那个架子搭得多妙啊!”高韵突然活泼地、受惊地、动人地说。过路的人们惊异地看了看近处的葡萄架,又看了看她。有人不停地回头看她。她跑到亭子里面去,疲乏地坐下来,笑着,眼里有光辉,注意着葡萄架。她突然地恢复了她底生气了。

大家都看她,她是这样的动人,显得那样的天真,蒋纯祖心里有虚荣的快乐。他意识到这种虚荣心,但他觉得这总比痛苦好。他们走进饮冰室,大大地吃一顿。高韵不停地说话,批评天气、江水、山坡、花园。蒋纯祖嘲讽地回答着她,希望她停止。蒋纯祖感到窘迫。

蒋纯祖提议先找住的地方,高韵提议先游泳。结果她顺从了蒋纯祖。走进旅馆的时候,蒋纯祖和茶房说话,她活泼地抽身跑开了。

蒋纯祖要了最好的房间,关上门,懊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有重压:他企图消灭这种重压,他注视着窗外的浓密的绿荫,想到,为什幺他不能感到这美丽的一切,为什幺他不能有快乐。高韵轻轻地敲门,他打开门。“为什幺你敲门?”他勉强地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