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3/9页)

她是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各处乱跑像鸟雀。她喜欢说理论,她喜欢把一切庄严的事情和自身底生活联结起来。她学习着,渐渐地她就相信,戏剧运动是无比伟大的,她,高韵,在拯救中国。她说她认识很多的戏剧家和作家;于是她以女人的专制态度批评或赞美他们。她在汉口演过一个四幕剧,她倾心地听取别人底批评。这一切领导她走向那个浮华的世界。

她喜爱蒋纯祖,因为他诚实,漂亮,有才能,并且纯洁。她底年龄并不大,但她觉得她是多患难的,她觉得她需要纯洁的心灵。这是这种动人的女子底特殊的癖好。蒋纯祖分明地感觉到她是不朴素的,但他,要求奔放的生活,觉得最迷人的东西,便是最好的。他是战栗着,相信爱情的梦想,迅速地对这个女子屈服了。

高韵在船头上嘹亮地唱歌;高韵在船顶上,在灼热的阳光下练习跳舞,并教蒋纯祖跳舞。她底浸着汗水的,微笑的脸;她底微笑的,妖冶的嘴唇;她底蓬松的垂到腰部的发辫--对于蒋纯祖,再没有更美丽的东西了。于是蒋纯祖更相信他底自由而奔放的生活,更不相信他底精神的和肉体的痛苦了。

蒋纯祖在恋爱里无视别人,因此别人不能饶恕他。张正华和他疏远了,并对他抱着敌对的态度。王颖和高韵曾经很接近,现在突然对她冷淡,并对蒋纯祖抱着敌对的态度。于是普遍地有了敌对的态度。但蒋纯祖丝毫不在意这个;假如他注意到,他便感到愉快,因为他知道,张正华和王颖都曾经接近过高韵,他相信他们是在妒嫉他。

在一个团体里,一对男女的特殊的接近,特别在这个接近的开始的时候,常常要引起某种感情。大家不能漠视这种新的局面。在这个团体里,恋爱是普遍地存在着;大家对旧的局面已经认可,但对新的局面不能忍受。于是,特别因为高韵底活泼美丽和蒋纯祖底阴沉,高傲,大家觉得这个新的事件是全然恶劣的。于是大家立刻就想到最高的原则。

有几件事情同时发生着。在巴东的时候,有一对男女离开了分配给他们的工作,到野外去玩到晚上才回来。有一个叫做胡林的队员,属于那个小集团的,把不应该拿给别人看的东西拿给爱人看了,并对这个小集团替他底爱人做某种工作上的请求。其次,有些人故意地忽视了社会科学的学习,并表示他们要另外组织一个座谈会。

这些事情,特别是最后一件事情底发生,主要的是因为那个权威的,小的集团底存在。大家觉得,假如这个小的集团的确是对的,那幺它便应该公开地欢迎所有的人;或者它就应该更秘密一点:因为权力底炫耀使大家不能忍受。像目前的情形,除了造成投机逢迎和盲目的反抗,很难有别的;虽然它底存在提高了团体里面的学习的,竞争的空气,但学习和竞争,常常是为了逢迎或反抗。

领导者王颖是在那个最高的原则里训练得较为枯燥,或善于克制自己的人。他常常表现出一种洒脱的,亲切的态度,但因为他身后的那个权威的缘故,逢迎者无限地颂扬他,反抗者挑剔他是虚伪的。他底处境是很困难的。

他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青年,他有他底欲望,蛊惑,和痛苦。他所崇奉的那个指导原则,是常常要引起他底自我惶惑的,但现实的权威使他战胜了这种惶惑。较之服从原则,实际上他宁是服从权威。权威者以为一切事情都逃不过自己底眼光和力量,以为别人底错失是难以饶恕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即便处在别人底那种地位也绝不会犯错:他有勇壮的心情。人类常以别人底缺点为欢乐,常常是,别人底堕落,就等于自己底升高:在敌对的空气被各种原因造成以后,这种顽强的感情,就成为王颖底行为底主要的动机了。同时,他底权威的态度,就更鲜明了。他曾经以洒脱而亲切的态度接近过高韵,他每次总以机智的话引得她大笑。在他心里,是有着爱情底幻想的;他梦见恋爱底诗情。他在他底日记里记着一些关于他底,爱情的隐秘的话;那些的话,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懂得,特别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这一点,对于他底心灵,是一种甜美的满足。他是一个很贫乏的梦想家,这种人,在社会上,是能够由各种条件的缘故而完成一种事业的,但他们带着那种贫乏的幻想走路,这些幻想,不妨碍他们底事业和理论,这些幻想刺激,并安慰他们底心灵。心灵贫乏的人,甘于这种分裂,他们几乎不能看到他们底幻想底庸俗。他们幻想妻子服从,并安慰自己,他们幻想一个革命的家庭,他们幻想舒适的,新的生活,他们幻想最高的权威底甜蜜的激赏。他们把一切融洽了起来,并且安适地找到了理论根据,因此他很少反抗这些幻想,他们惯于小小地卖弄权威,他们愉快地屈服于他们底生活里面的现实的利害。假若权威离开,他们便会回到家庭里去做起主人来;但权威很少离开他们,因为他们是克己的幻想家,又是现实的人,能够不被幻想妨碍地去尽他们底职务。他们说,生活会训练他们,事实是,生活逐渐地洗除掉了他们底年轻的情热--在这种情热里,他们能够做最大的牺牲。生活逐渐地把他们底幻想训练得更平庸,并把他们训练得更圆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们规定了几种快乐和痛苦,他们便不再寻求,或看到别的。

他们有时亲切而洒脱,有时严厉而冷淡,但这一切底目的,都是为了教诲别人。他们常常只说教诲的话,在别的方面,他们就闪灼不定。王颖相信自己是在教诲高韵,但女人底敏锐的心,看到了另一面;高韵准备接受,假如他把他底权威也放在她底脚下的话。高韵渴慕英雄,但必需这英雄是有小孩般的弱点,为她所能征服的,而在目前的生活里,王颖不能为满足一个女人底奇想而表显这种小孩般的弱点,他,王颖,如他自己所描写的,在生活里闪电般地通过,只是纯粹的英雄。革命底原理提高了他,他是严刻而骄傲。于是高韵批评他,说他是虚伪的。

高韵接近蒋纯祖,因为觉得蒋纯祖是不虚伪的。她偶然地教蒋纯祖跳舞,很使蒋纯祖苦恼,蒋纯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东西,但他总不能克服他底羞耻的,苦闷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在高韵身边已经完全陶醉,但实际上并不如此:他有羞耻和苦闷,他没有肯定的,光明的思想。于是在这一段时间内,他用全部的力量来克服这种羞耻和苦闷,一个月以后,他觉得自己是成功了。而事实是,向这一条路走下去,他已经接近了沦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