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2/9页)

在剧队里,蒋纯祖多半异常沉静,但有时是活跃而喧嚣。像一切素质强烈的人一样,蒋纯祖底声音异常大,动作异常重;感情猛烈,好胜心强。也像一些强烈的人一样,因为欲望底痛苦比别人强,蒋纯祖是羞怯而混乱的。

蒋纯祖曾经用道学的思想来满足妒嫉并防御欲望底痛苦,现在,在新的环境里,他再无防御;他是爆发了出来。他不能够觉察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他是深深地感觉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轻的梦想家,不愿意想到他们。他觉得,仅仅是悲凉的生涯,以将来的痛苦惩罚现在的错失,便可以解决一切。他想像他现在有错失,这种想像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现在的错失究竟在哪里。

这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个人主义者。剧队里面的人们,多半是这种个人主义者。经验较多,而失去了那种强烈的热情的人们,就常常显出投机的面貌来。而那些缺乏心力,容纳着一切种类的黑暗的意识而不自觉的青年们,亟于一劳永逸地解脱自身底痛苦,亟于获得位置,就体会出对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抓注了这个时代底教条,以打击别人为自身底纯洁和忠贞底证明--人们本能地向痛苦最少,或快乐最多的路上走去,人们不自觉投机以拯救自己;这些青年们,在人生中,除了这种充满忠诚的激情的投机以外,再无法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们,在这个阶段上,他们底心灵在投机上面战栗,由于各种原因,以个人底傲岸的内心拯救了自己。人们并不是很简单地就走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人们又愿望自己是一劳永逸地变成适合于新的理论的,新人类;人们相信自己已获得了全新的生活,相信自己是最善最美丽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们就会痛苦得濒于疯狂。年轻的人们不为自身底缺点而痛苦,因为他们善于想像,并且不愿看见;对于他们,虚荣心底痛苦高于一切。

在这个演剧队底内部,有一个影响最大的带着权威底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团存在着。这个小集团底领袖显然就是剧队底负责人王颖;负责剧务和负责总务的两个人都属于这个集团,张正华显然也属于这个集团。这个集团里面的人们底一致的行动,权威的态度和神秘的作风,唤起了普遍的艳羡与妒嫉。这个集团常常对某一个人突然地采取一种态度:对这个人,他们原来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们以一致的态度。包围了这个人,说着类似的话,指摘着同样的缺点,使这个人陷到极大的惶恐里去。有时候,剧队召开会议,这个集团一致地提出、并赞成某一个议案,并一致地打击反对者。他们聚在一起严肃地谈话,另外的人一走近,他们便沉默;他们对工作抱着自信的,坚决的态度,他们极活跃,但又极沉默;显得他们心里有着秘密的,神圣的东西,世界上没有力量可以打击他们。特别在遇到别人底恋爱的时候,他们就鲜明地,压抑不住地表现出这种东西,他们傲岸地,镇定地走过去,好像老军官在新入伍的兵士们面前走过去。这种最高的满足唤起了人们底艳羡和妒嫉;人们希望加入到他们里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们就反抗。

蒋纯祖迅速地战胜了他底音乐上的竞争者,成了音乐工作底负责人。他对这有很多感想。他觉得自己底音乐知识是很有限的,为什幺别的人们竟然比他更贫乏;他发现很多人,特别是少女们,都能够唱歌,但不求理解,毫无更多一点的音乐才能。在戏剧上这也一样。队里的对社会科学和文艺的学习空气很浓厚,但对于音乐都很淡漠;对于戏剧,则重复着关于演技的探讨。在社会科学的学习上面,由于那个权威的集团,蒋纯祖怀着痛苦的情绪:他亟于学得更多、他亟于接近这个集团。他想到,是由于这个集团底操纵的缘故,大家忽视了戏剧和音乐的实际的部门,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他所从事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有了实际的理由,敢于在心里确定了对这个权威的集团的不满。

其次,他发觉到,虽然他负责音乐工作,在队里,甚至在音乐工作上面,他却是毫不重要的人。只是属于那个小集团的人们才是重要的人,假如他们对蒋纯祖淡漠,那幺一切人都对他淡漠。于是蒋纯祖变得阴沉。他不能确定这种压迫是什幺,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实际的态度,他不知道,除他底内心以外,还有什幺方法可以应付这个环境,于是他显得神秘。有时他极度的骄傲,有时他发怒,有时他故意地喧嚣:他觉得自己是有才能,有理想的。他在妒嫉的痛苦中盲目地反抗这个环境,更多的时候是阴沉地逃避这个环境。

因为这种下意识的敌对的情绪,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对这几个权威者,特别是对王颖所做的逢迎:他觉得这是可耻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颖身边的那个位置。所以,除了那些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绪以外,他不能批评他底环境。他暗暗地想这个集团是故作神秘,阴谋操纵,但还不敢肯定这个思想,并把它公开地说出来。直到他被卷进了一个严重的斗争的时候,他才突然地觉醒,明白了这一切,猛烈地轰击它们。

使别人对他更不满的,是他底恋爱。他接近了高韵。在轮船上他单独地教高韵习歌,于是他们接近了起来。蒋纯祖后来知道,高韵是糊涂的,放任的、总在可怜自己的女子,具有这种女子底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怀着混乱的热情和梦想,蒋纯祖不能认识她;在爱情里,人们努力地改造,并歪曲自己底对象,不能认识所爱的人。高韵底那种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蒋纯祖。她是很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是软弱的;她眼里好像总有软弱的,哀怜的光辉,蒋纯祖觉得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在她底身上颤动着,他希望亲近这个力量。

她喜爱装扮,她随身带着各样的化装品。伴着这些化装品:她有着骄傲;一个女子,在这里,看到了华丽的、动人的将来。她对文艺有一点知识,她能够写东西;她每天严肃地写日记,蒋纯祖不能知道,这种严肃、这种知识的渴求是出自人一种动人的野心的;这种经营,是预示着一个放浪的未来的。在戏剧运动里,在虚荣的世界里,产生了这种勇往直前的妇女。

蒋纯祖注意到,她用娇懒的、拖长的、戏剧的声调说话,显然在这种声调里她得到一种美感。她沉思她底内心底矛盾和忧苦,这些忧苦的思想,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常有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现实的利害的一种审察,所以她不愿意承认它们,一切弄得很混乱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可怜,于是一切就又澄清了。她是懂得自己底能力和魅力的。在这些荒凉的山谷外面的那个浮华的世界里,她将要显露身手;这个时代底那些热情的原则和理论增加了她底骄傲,使她对将来的浮华世界抱着更大的雄心。她永不以这些理论思索她底隐秘的忧苦,这些热情的理论和她底实际的忧苦是全然不相干的。一个动人的,准备过浮华的生活的女子有一种冷酷的冲动,们蒋纯祖却觉得这种冲动,这些颤栗,是由于心灵底软弱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