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4/10页)

吃晚饭的时候,主人就和朱谷良交际了起来,希望从他得到保护;夜晚的村镇沉静着,各处有犬吠,人们感到危险底迫近。这个主人争出了酒和腊肉,殷勤地对待他底客人们:劝了酒之后,他便露出一种神异的表情,使人意外地谈起了四海一家底大义。往昔的生活。不幸,家业底惨淡经营,以及目前的危险是在突然之间给了他一种狂奋,使他露出那种孤注一掷的,愤激的可怕的表情来。

他表示,对于家业,女儿,自己底生命,他是可以完全不顾的;为了友情和正义,他在年轻的时候牺牲过自己,现在当也为友情和正义牺牲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底小眼睛燃烧着;和极度的亲善的表示同时,他底表情和声音里是藏着可怕的威胁。

“我张某,我张某!是的,我张某!”他高声叫,拍胸膛:“当着各位底面,我张某就割下自己底头来!当着各位正直的朋友,我张某可以马上就死!”他突然沉默,威胁地看着大家。

喝了酒的蒋纯祖以闪灼的,不瞬的眼睛看着他,而在他底热切的倾诉和凶恶的叫喊里奇特地感到对周围底一切的亲切,感到对杯盘、桌椅、墙壁、房间、灯光,和黑暗的院落的甜美的亲切,好像这里是自己底家。他未感到对这个人的亲切,因为他对这个人底亲热和凶恶是同样地惧怕;但这种惧怕,是人们对于自己底年老的亲戚的惧怕:在这种惧怕中--这种惧怕带来了对周围的一切的甜美的亲切--蒋纯祖是陶醉了。蒋纯祖,是像一切青年一样,在自己底祖国的浓厚的气氛里--这一切是痛切而深沉--堕入小孩们所有的痴呆和梦幻里去了。

有短促的沉默。蒋纯祖底梦境--他底年老的可畏的亲戚,他底甜美的家,他底儿时,他底纯洁--继续着。李荣光,被沉默烦扰,停止了咀嚼。蒋纯祖底梦境深沉,眼睛明亮。但朱谷良底冷静的声音惊醒了他。

朱谷良含着温和的微笑简单地向主人说,请他放心,他们是够朋友的。

“我请你替我写张告示,说里面住兵,贴在大门口,好吧?”主人软弱了下来说。

“那是没有用处的呀!”朱谷良回答,笑出声。

蒋纯祖,整个地从梦境里醒来,笑出声音。但即刻便屏息,因为那个主人阴沉起来了,显然地露出了敌意。随即他就痛苦地,焦灼地哭起来了。

朱谷良皱眉,反抗那种难以说明苦闷的感觉,站了起来,以一种暗示的,解释的,同情的眼光,看着蒋纯祖。而蒋纯祖,是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回答了一个有些羞怯的,明白的微笑。人类对于他们底同类的苦痛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或安慰--有时甚至敌视--因为他们是带着各样的色彩,而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这样,是只有那个献了身的女儿来挽救这个牺牲了酒食的痛苦的父亲了。那个女儿始终在门内窥探着,替她底不幸的父亲耽忧。她走了出来;她看着父亲,皱起嘴唇,脸上有悲苦的,柔弱的,特殊的表情。

“爸爸!”她伸手到父亲肩上,小声唤。同时她底脸兴奋地打抖。

那个父亲在这种呼唤里颤抖了一下,随即便转过头来,忘记了客人们在旁边,向女儿报答了一个柔弱的,甜蜜的笑脸。“啊,小姑啊!”他用那种从厄难里脱出而回到爱人身边的人们所有的幸福的,动情的,温柔的声音叫。女儿沉思了一下,发痴地看着油灯。

“请各位里面坐。”她勇敢地抬起头来,说。她脸红,嘴边有痛苦的笑纹。

这种图景是感动了那个淡漠的朱谷良了,因此他站着没有动。朱谷良底心突然地软下来,而感到烦恼的,有罪的情绪。他踌躇地看着父亲和女儿。

“请你们放心。”他突然用温柔的,确实的,有力的声音说,以致于蒋纯祖惊异地看着他。“我相信除了日本人,你们都不必怕。因为,中国人--”他说,眼里有光辉的微笑。从这几句话,他是理解到在他心里存在着的对他底祖国的深切的感情。在这种光明的火焰里,他感到他是站立在所有的中国人底眼光下,和他们一致地取得了对人类底善良的理解,而明白了各种生活。

他们回房睡下,因为疲劳尚未恢复,并且又喝酒的缘故,立刻便睡熟。

但那个主人却不能睡去。他是对一切都怀疑,晚饭时候的可怕的失望使他加深了对客人们底戒备。深夜里,他熄去了灯火,关闭了他底女儿,挟着他底鸟枪在各处巡逻。他底老狗殷勤地跟随着他,向各种东西发出它底阴沉的哮声。

他不时走近客人们所住的房间,向里面谛听,张望。而在极度地疲惫,不能支持的时候,他便想起了一个他认为是极好的主意。他把客人们底房门锁了起来。然后--雄鸡开始在黑暗的浓雾中啼叫--他就获得安慰,带着自信回房睡觉了。

大雾在黑暗中笼罩了村镇。雾中有狗们底狂奋的,怀疑的,逞雄的吠声和雄鸡底悠长的啼鸣。屋檐开始滴水,发出寂寞的声音;空气寒冷。黎明以前,有溃败的兵群进入村镇。他们是带着颓衰的,凶恶的感情。在碰到这个村镇底顽强的沉默和封锁的时候,这些求生的人们便嫉愤和平和完整,走上毁灭的道路了。

各处传出打门声和喊声。没有多久,一道火焰便在浓雾中抬起头来了。人们是走上了毁灭的道路;就是用这样的力量,战争摇撼着世界。

这家底坚牢的大门是被兵士们掀了起来。打着火把的狼狈的兵士们在浓雾中穿过院落。主人被惊醒,抓着他底鸟枪往外跑,即刻便被兵士们捉住,反绑了起来,在嘴里塞上破布。兵士们照着火把回进房去。那个女儿,是已经被惊醒了,在房间里恐怖地乱跑。这个房里,是藏着这个家庭所有的一切贵重的财物;这是这个不幸的主人数十年来凶猛地在人间战争的结果。

被锁着的客人们醒来,紧张地走到门边。他们从门缝里看见兵士们和被绑着的主人:他是在地下打滚抽搐。那头老狗在门槛上凶恶地,悲惨地吠叫着。充满浓雾的院落里,是映照着街上的火焰底红光。

朱谷良拉门,没有拉开;同时蒋纯祖恐惧地伸手制止他。但在听到那个女儿底一声悲惨的呼号的时候,朱谷良就打起门来了。那一声悲惨的呼号是激动了这个人,他是愤怒而勇敢。

这些行动的兵士,是显然有一个领袖的,因为在朱谷良打门的时候,一个兵士跑过来,随即又跑了过去,喊出一个粗而矮的,脸上有血痕的家伙来。这条血痕表明了那个女儿底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