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2/10页)

“请你开一开门,我们买点吃的。”朱谷良因为同情的缘战,温和地说,而心里有悲痛,耽心这个人不再能听懂人类底语言;并且有不安,希望从这种不幸走开。

听见没有回答--这个人依然站在原来的姿势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枪;因为他耽心那只鸟枪会突然地又发射起来。

这时正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女子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虽然头发弄得很乱,脸上涂着作为掩饰的黑污,并且带着那种镇定的神情,却依然显出青春,显出少女底姿态来。显然她是在门内听了很久,而下了决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阴暗而悲苦。这个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亲住在一起,显然没有幸福。而因为关闭的生活,那种羞耻心是特别强烈。但现在她却为了拯救父亲,敢于暴露在危险的兵士们面前了,为了拯救不幸的父亲,她是决心不再顾忌一切: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为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门,在大雾里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脱开了她底恐惧,获得了极端的严肃。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阶,走到篱笆前。

她正要说话,她底那个怀疑地注视着她的父亲便露出野兽的表情;随即跳跃了起来,拿鸟枪对准她。

“替我进去!”他用一种尖细的声音喊。

但女儿做出了一个严厉的姿势。

“各位老总,我父亲有病,请各位原谅。”她哀求地笑着说;向企图干涉的父亲看了一眼,同时打开篱笆门。“各位请进来坐。实在是我父亲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头,恐惧地等候结果。

她底那个父亲,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紧张地看着朱谷良底眼睛,显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当,他便又要放射鸟枪了。这个父亲是可怕地守卫着女儿。

朱谷良已经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亲向女儿咆哮,而女儿回答出严厉的姿势来的时候,他便看出了在这中间有不寻常的,值得尊敬的东西。于是他放下了手枪,严肃地看着说话的少女。

“我们绝不会骚扰你们的,我们也是逃难,请你们放心。”蒋纯祖单纯地说。显然觉得欢喜,准备进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轻人一样,面前的父女间的悲痛令他感到亲切。对那个女儿,他是有了一种景仰。他预备进去,以美好的态度安慰他们。

但朱谷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时,那个父亲,因为门已打开,便想到他们是非进来不可的了。在这个简单的思想下,他就灵活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惊震的热情已经过去,这个人便开始使用心机,而非常夸张地表现了出来。他看了他底宝贵的女儿一眼--她是依然垂头站着,--走到门边,鞠躬,向门内伸手,并露出卑屈的,特别卑屈的笑容。

“请啊,老总,请!早知道是中国人幺,唉!--”他笑着鞠躬。

朱谷良客气地笑了一笑,然后严肃地看他。他底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个女儿红着脸抬起头来,眼泪流下她底肥胖的,涂黑了的面颊;于是非常笨重地摇动身体,跑进去了。“请!”

朱谷良下颔打颤,在浓雾中走进院落。

李荣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向屋内张望。但蒋纯祖却怀疑地站着不动。

“别人既然痛苦--她哭了!--为什幺要勉强别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请!”那个父亲挟着鸟枪,鞠躬说。

朱谷良回头,在冷气中耸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个父亲,然后露出疲惫的表情,严肃地看着蒋纯祖。“是的,这个家伙!”他想。

“进来再说啦!”他皱眉,说。

“你疲倦幺?”走上台阶时,他关切地问神情灰黯的蒋纯祖,并意外地浮上一个慈和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当心。”穿过堂屋时,他迅速地向蒋纯祖小声说。

这栋房子--两父女底这个坚牢的洞穴--是异常阴暗的,虽然门前有一块谷场,两栋房子之间有一个大的院落。房屋很宽敞,但旧朽。房间里和院落里是堆满了坛子,罐子,木桶,树杆,木材,稻草,麦秸,以及其他无数说不出名称来的,但人们看见就明白,并从而感到一种烦厌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各样东西,在这个阴湿的王国里,是紧密地,无秩序地堆积着,被稻草包裹着或塞满着;发出一种浓厚扑鼻的,陈旧的腌菜坛子底酸气来。在大院落底左端,是堆积着同样长短的,发黑的木板;另一处堆积着木桩;木桩后面,则是说不出名称来的,有着破布和废铜底颜色的,霉烂的堆积,一头秃了肚皮的狗萎缩地躺在那上面。当主人通过的时候,这头狗便伸出头,表示出对义务的认识,站了起来,而在考虑了一下之后,向生客们发出了一种阴沉的哮声。但不知什幺缘故,主人被触怒了,用着妇女们一般细小的脚步跑了过去,拾起一根柴棍拦着它底衰弱的头敲打了起来。

这只狗并不后退,用脚抵牢地面,阴沉地哮嚎着;而主人露出了一种狂热来。显然这种战争在这个国度里是常见的,这只忠心的牲畜是习惯于牺牲它底皮肉了。它是快要死了,但仍然忠实地履行它底义务。于是这场战争,发出击打声和人和狗底哮嚎声,在浓厚的雾中久久继续着。那个主人,是在他底狂热里,围着他底狗奇形怪状地跳跃着。无疑的,他是喜爱这只狗,不能缺少它;这场战争,或许是由于他底那种奇特的,猛烈的妒嫉;人们看出来,他是常常用和这相同的方式对待他底可怜的女儿的。

不愉快的客人们站在各种堆积物中间的狭小的通路上等候着他。蒋纯祖觉得事态严重,替那只狗愤怒,皱着眉毛。朱谷良是露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但那个李荣光,在那只狗跟着它底主人转动身体的时候,却粗憨地笑了:他是对这些顶熟悉,他是好像走到了故乡,而天真地感到乐意。

终于那只老狗心安理得地蹲伏了下来,埋头在腿中。于是那个主人便同它高声地说了几句关于人生道德的话,丢下棍子,从狭小的道路上满足地走了回来。他揩着汗,在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天真的笑容,望着客人们,好像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人们看出来,他是经历了极大的艰苦才得到这个笑容,而用这个笑容,这种天真与亲密来保卫自己。他是觉得他把他底家庭里的一切全展览出来了,因而他觉得可以安心了。

他领客人们走进屋子。然后他走进房去。那个女儿,是伏在后房的床上,埋在枕头中悲泣着。他走过去,焦虑地、慈爱地悔罪地笑着,摇撼她,继而向她热切地耳语,安慰她,向她灌输他底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