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3/10页)

他扶女儿坐了起来,像一个母亲一样,理了女儿底头发。然后,为了使客人们听见,他走到门边,向女儿发出愤怒的喊叫。

“我跟你说过那个高头有米!我跟你说过还有两升,混帐东西!”

吃了饭之后,他便领客人们到一间潮湿的房间里,跨过一些坛子和罐子,声明这是他自己底房,请客人们安息。大家都非常疲惫,就睡了。朱谷良对这个主人是存着戒备的,但他终于无法抵抗疲惫。

那个主人,是好久地在窗子外面站着,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他们。他是觉得人类太可怕了;狂热地保卫家庭和财产,便成了他底英雄的伟业,恰如狂热地建筑村落,是他底祖先们底伟业一样。从这里,人们便找到中国底虚无主义了。这个主人和父亲,静悄悄地站在寒冷的窗外,保卫着他底物质的家产和精神的财富,是像一切英雄一样,有着正直的,英勇的心灵;人们是可以从他底穿着破烂的,厚重的衣服的瘦小的躯体上,看出中国底英勇的姿态来。

有几个大胆的邻人敲了后门,向他探问消息,并向他表示那种非常的耽忧:这种耽忧,是因为他底财富,他底狂热,和他底对女儿底爱护。在村庄里,他底身上是堆满憎恨和恶毒的嘲笑的,但此刻,他是得以在同情的河流里洗澡了。大家偷偷地看了睡着了的客人们,研究了他们,面对他们怜悯了起来。有一个年老的私塾先生,就在院落里高声叫起来了。“大家都是中国人!在这个时候,只有中国人救中国人!你底鸟枪呀!”他愤激地叫,“所以我晚上请他们!所以我要向他们请教!”

随即有第二批人,其中有年龄较大的妇女们,来看这几个不幸的人--大家都明白了他们是不幸的人--而在这个父亲和主人底屋子里氾滥着同情和议论底潮流。大家决心要向这几个人问一问战争底情况了。但当大家谈及他底女儿底勇敢的时候--她是依然藏在房里--这个父亲和主人变异了。他是突然阴沉了起来,落到一种直觉和一种梦境里,就像在门外一样;随即他表露了阴沉的态度--他是害怕着邻人们到他底屋子里来,认清他底各种堆积物的--而消灭了向他涌来的同情。

下午,雾散,天晴朗,旷野中有枪声。于是这个村落便被恐惧压倒,而归于死寂。有钱的家庭,尤其是有着年轻的妇女的家庭,认为已经到了最后,便开始向更荒僻的乡下迁徙了。

但这个主人,为人们所看到的,是有着一种仇恨和热狂的;他是信仰着自己,而不愿迁徙的。他是永远不会离开他底洞穴的了;为了保护他底女儿,他是拿出疯狂的信心和勇气来,英勇地准备为全人类作战。

于是,他坐在他底大方桌旁边,冷酷地注视着前面。在油污的方桌上,是放着他底鸟枪;对这个武器,他是又有着信心了。像一切英雄一样,他是对他底所爱有着永恒的信心。

客人们一直睡到晚上;他们是过于疲劳。李荣光最先醒来,发觉没有人注意,便动了心,在黑暗中烦扰了起来;这种烦扰,像年轻人底恋爱的烦扰一样,在李荣光心中,是强烈的。这个年轻的简单的家伙是在黑暗中惊心动魄地站着,面孔发烧了。于是他便在坛子和罐子中间摸索了起来。他企图打开壁前的那口橱,弄一点可以卖钱的东西。什幺东西好卖钱,在世界上总是总归一样的,他想。他咳嗽了一声。--听到了咳嗽声,那个主人便溜到门前来。听到壁橱底响动声,他便咳嗽了一声。

这个从黑暗中发出的阴冷的声音使李荣光恐慌得发抖。他退了一步,而在一个凳子上绊倒了。但对于自己是一个兵,他却是意识到的,于是他发出小孩般的尖细的,愤恐的叫声来。

那个主人溜开了。立刻便转来,掌着灯,脸上有卑屈的,甜蜜的微笑。

“什幺事?什幺事,啊?”

“混蛋,混蛋,混蛋!”李荣光在裤子上擦手,叫。

朱谷良猛烈地跳了起来,同时摸出手枪。看见李荣光底因得势而蛮横的情形,看见打开着的衣橱和翻倒了的凳子,朱谷良便明白了一切。蒋纯祖惊骇地坐了起来。

李荣光继续叫骂,暴怒地跳到门前。主人发觉朱谷良于自己有利,便看着朱谷良,准备控诉。发觉了这个,李荣光便举起拳头来了。但显然的,他是还需要朱谷良底许可。

李荣光举起拳头的时候,朱谷良是阴沉地注视着。“喂!”他喊。

李荣光回头,于是放下拳头,狠狠地看了主人一眼沉默了。朱谷良坐了下来,手臂支在脸上,捧着头,静静地透明地注视着前面。在众人中间的优越,是引起他一种深刻的苦恼来了。那种在人间猛烈地追求。而终于无所获的苦恼,是在袭击着他。于是他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想起上海底一切,想起朋友们来。他想到,人类底弱点是这样深沉,他是对朋友们过于苛刻。他想到,假如他略微退让一点,他便不会如此孤独。

但即刻他想到他不该有悔恨,而孤独正是他所需要的。在这个人间,能够找到更好的东西幺?于是他迅速地站了起来,抱着手臂,以明亮的,微笑的眼光注视着陷在沉思中的蒋纯祖。

蒋纯祖惊异地抬头看他。

但朱谷良即刻便露出淡漠来了。那个明亮的微笑是像一道光明似地闪过去。朱谷良,在那种兴奋里,意识到自己底英雄的生涯,同时生动地发现了这个单纯的年轻人底可亲处,心里便有了甜美的爱慕,企图亲近这个年轻人,而向他表露自己。这种亲近和爱慕,对于朱谷良,是成为一种显着的需要了:它将弥补往昔的错失。人生底阴沉的潮流,在这里便要形成光明的波浪了。但朱谷良即刻便打消了它而对于自己觉得怀疑。

蒋纯祖惊异地注视着他。蒋纯祖是完全不能明白那个微笑和随后的变异底意义。

“我们要走吗?”蒋纯祖问。

“明天走吧。”

“要不要给他钱?”

“你有吗?”

“我有。”蒋纯祖温柔地回答。

朱谷良沉思了一下。

“也可以不给的。”他说。

“李荣光,我告诉你!”朱谷队突然严厉地说,看着李荣光--他无聊地坐在凳子上,“对于老百姓,要敬重!拿老百姓底东西,要给钱!--你不也是老百姓吗?”他用深沉的低声说,眼里含着严肃的微笑。

在这里,是显出了人类底等级。朱谷良视蒋纯祖为同类,向蒋纯祖说无需给钱;觉得李荣光不属于自己底精神领域,向李荣光说要给钱。这种等级,如人们从事实深处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因此朱谷良毫未觉察到自己是说了相互矛盾的话。但蒋纯祖注意到这个,他心里有光荣,诚恳地看着李荣光,希望李荣光同意。并且李荣光也注意到了这个。因此无论李荣光怎样迟钝,无论朱谷良底微笑和声音如何严肃,李荣光都要感到这种等级,而不能接受朱谷良底话。很短促地,在李荣光心中发生了自尊心底痛苦。人类底尊严,在这个奇特而又平凡的场合,是短促地闪灼了起来。李荣光皱眉,看着旁边。显然的,这种刺戟底结果,是恶意底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