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4/9页)

“这对骄傲的夫妇今天也会知道痛苦,好极了,王桂英怎样?”蒋少祖想。

“蒋少祖,不能回心了幺?”蒋淑媛严重地问。

“我担负秀菊和纯祖底费用。”蒋少祖说,走到窗边。蒋淑媛颤抖了。

“你非交出来不可!”她高声叫,拍桌子。“伤天害理,狼心狗肺!”她叫,站起来,跑下了楼梯。

蒋少祖听见了她在楼下的叫骂声和沈丽英底劝慰声。他耸肩,坐下来翻课本。但忽然他发现萎缩的,紧张的陆明栋站在门边。

蒋少祖严厉地看着陆明栋。少年畏缩,但站着不动。“下去!”蒋少祖厉声说。

陆明栋转身下楼。

“你是什幺东西!”他在楼梯上尖声骂。

蒋少祖突然颤抖,站起来。这种打击是他从未料到过的。陆明栋底叫声使他感到可怕的屈辱。他徘徊着,流着泪,--他从未想到有在小孩底咒骂下流泪的可能。

他想到刚才的淫荡的歌声,迅速地理解了小孩底尖锐的情欲,并发觉了和这紧密关联的自己底情欲。这种发现使他经历到锋利的痛苦。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是多可怕啊!可怕啊!”他想,抚慰着自己。

※ ※ ※

晚上,傅蒲生喝醉了,穿着拖鞋在房里走动着。他大声喊叫着,要蒋淑珍到前房来。他们在下午曾经吵了架。

“出来!有话跟你讲,出来!”他咆哮着,晃着拳头。

他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咆哮--做鬼脸,晃拳头。蒋淑珍阴郁地走出来,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他。

“你坐下!”傅蒲生咆哮。

“我不想坐,我要睡了。”蒋淑珍说,掠着短发。她坐下来,叹息了一声。

“我问你,你还跟我生气不?你说!”

“废话!”蒋淑珍说。

“我问你!”傅蒲生转着眼睛看她,又走动起来。“我问你,我在苏州拿了什幺?他们说我拿了什幺?笑话,我傅蒲生会偷东西!”

蒋淑珍麻木地看着他。

傅蒲生走动着,发笑,做鬼脸,断断续续地咆哮着。“只有你心肠好!只有我蠢!我们恰好是一对!我问你,早两年,别人都偷,都骗,都抢--横竖老头子,吓,为什幺你我做呆子!照理你是大女儿,而老太爷又对我好!现在反落得笑话,说我偷,问你,除了那金链子,还有什幺?”这个傅蒲生,这个财产底失恋者,带着那种奇特的得意在他底妻子面前咆哮着。觉得他有绝对的权利,而他底妻子有绝对的义务,有屈服的,悔过的义务。

他咆哮着,走动着,咆哮着,渴望--那种焦急的渴望--蒋淑珍悔过。

“你还跟我吵!你不安慰我!我是一个乐天家,否则早就死了!你说!”他大声说,敞开了衣服,引诱地微笑着--他引诱蒋淑珍忏悔--“而在部里,别人底太太都神通广大,你却不能帮我活动半分!”

“我没有那样不要脸呀!”蒋淑珍愤怒地叫。

“头脑腐败!腐败!老实说,我希望天下大乱!你要是再这样腐败,就经不起淘汰!我要是再这样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帮助我!”他叉腰站着,喷出恶浊的酒气来,同时眼睛温和地笑着,引诱蒋淑珍忏悔。

“你饶了我好不好!”蒋淑珍说,不看他,向后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他咆哮,并且怪异地笑着。蒋淑珍愤怒地挣脱了。傅蒲生叉腰,脸上有了严肃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让她去想想。--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来。“我自己也要悔过。”他想,活泼地弯着手,皱起了左颊。

但忽然他活泼地跳起来。

“钟芬,这边来,唱歌给我听!”他向对面房里用甜蜜的声音大声叫。

回答是愤怒的跺脚声和焦急的哭叫声。傅钟芬正因做不起笔记来而痛苦着,父亲底骚扰使她混乱。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底算术呀!”她叫,接着是假的哭声。接着,在一种强制里完全寂静了。

傅蒲生底醉脸因女儿底这种生动的表现而柔和,有了慈爱的,愉快的,嘲讽的笑容。

“过来,钟芬,做不起来明天请病假!”他快乐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声音,好像椅子是被愤怒而快乐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钟芬活泼地,轻悄地跑进房。

父亲用溺爱的鬼脸欢迎了顽皮的女儿。显然的,这是这个家庭底最平常的,最生动的画面。

星期六晚上,蒋秀菊来看姐姐们。她按着内心底次序跑了三个地方,在九点钟的时候回学校。

她先去看蒋淑媛,其次到蒋淑珍家,最后到蒋淑华家。她最后去看蒋淑华,因为在蒋淑华身边她能够得到较多的和平。

蒋秀菊所读的教会女中,在南京社会里,是炫耀着一种浪漫的色彩。南京底人们,由于惶惑和嫉恨异端,是憎恨着把几百个少女聚在一起的这种宗教的,学术的企业的。因此这个女中在社会上就处着奇怪的地位:年轻的男子们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温柔犯罪的处所--他们很多年都不能克服这种愚顽--,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底巢穴,第三部分人则在自身底惶惑里歌颂它,显示出爱好自由的高尚的风貌来。在南京社会里,几乎没有一件事业不笼罩着烟雾的。在这种怪诞的雾障里,教会女中底学生,这些富家女儿们,是快乐而可悲。音乐和绘画不是人格教养底必需,而是虚荣--她们奢侈、时髦、自由,在这个雾障里前进--她们底真实的课业,是在离开学校以后才开始的,或者是学校外面进行着的。

但这个女中也并不像南京社会所想像的那样可惊叹。这些少女们有各自的烦恼和忧愁:意志底缺乏,金钱的,家庭的苦恼。在这个上面,她们是处在社会底实际地位上,虽然南京底人们一见到一个少女进入这个学校,便把她归入漂游嬉戏的一类。南京底人们从这个学校所听到的,是钢琴声--他们觉得可怕--所见到的,是口红,皮包,时髦的衣妆--蒋秀菊底进入这个学校,是得力于蒋淑媛底意志,因为她需要一个荣华的妹妹。蒋秀菊顺从这条路,觉得它是美好的。她信教,唱诗,弹钢琴,做新的衣妆--和大家一样,但她还不能把这些看成她底道路。她对这些顺从、严肃,但易于倦厌,因为她不可能脱开她底苦恼的家庭。

用那种认真的,鬼鬼祟祟的小声在草场底角落里--时常是月夜--和朋友谈论她底苦恼,是她底生活里面的最大的真实。人们批评她很难进步,很难被环境改变,但实际上,她底环境并不是钢琴、唱歌,而是另一种琴,另一种歌:隐秘的、严肃的忧愁和苦恼。这是大半女学生们所弹唱的,但它总是被另一种声音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