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3/9页)

开庭后第二天上午,蒋淑媛来陆牧生家找蒋少祖。她和沈丽英亲密地谈了来意(她对沈丽英表现了非常的亲密),找蒋少祖上楼。

“丽英,我请你们不要上楼,跟姑妈说。丽英,我们都是可怜的。”她说,动情地上楼。

阳光照在被小孩们弄得非常凌乱的桌上。后面院子里传来机房伙计底淫荡的歌声。

“住在这样坏的环境里,多可怕啊!”蒋淑媛,在瞬间的对堕落的恐惧里,想。

蒋少祖严峻地慢步上楼。

蒋少祖,在他内心底生活里,是憎恶凡庸的尘世的人。他对财产,家庭,亲戚,有过思索。由于憎恶和自爱,他渴望摒绝这一切。但摒绝又是不可能的,他底事业也需要它们。在这几天的思索里,他经历到大的苦闷,因为在根本上,他是想保留他已得到的财产的。这种苦闷是他亟欲逃避的,因此,在这种苦闷底支配下,他思索了人生底本质--近来他常常如此--而脱开了实际的问题:财产。每次的思想工作都走着这个路程。

他底对人生的思索,使他憎恶王定和夫妇。显然王定和夫妇想欺骗他。显然这个官司是无望的。他,蒋少祖,有大的雄心,神秘的,宝贵的经历,他,在他底情热里,不受一切道德观念底束缚。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个春日的上午所给他的启示。先是温柔的爱慕。其次是妖冶的颜色,所给他的启示。“这一条路,就不是平凡的头脑所能理解的路。做国民公敌吧,啊!”他想。“为什幺我有这种苦闷!在他们面前我还不能超脱吗?所以应该安静地对付他们,然后,我回上海。”“他们是不理解一种对财产的新的观念的。”上楼时他向自己说。

他站下来同时听见后院的淫荡的歌声,觉得理解这种苦闷的情欲,感到快慰。并觉得他底这种观念是新的道路。他以为蒋淑媛毫不妨碍他。

他不理解,正是蒋淑媛在面前,他才对这个歌声如此想。正是蒋淑媛底被这个歌声引起的忧戚的表情使他如此想。“少祖,你听,住在这种地方,小孩子们怎幺得了!多讨厌啊!”蒋淑媛愁闷地,不安地笑着说。

“也不过如此!”蒋少祖低声说,笑了一笑,坐下来,随手翻开了小学生底课本。

“少祖,为什幺你不住到我那里去?这样使丽英他们犯嫌。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次。好几年来,我们没有好好地谈过话。你不要岔嘴--我问你,你底计划怎样?”蒋淑媛,在自己底亲切的感情底支配下,笑着,疾速地说,脸发红。“什幺计划?”蒋少祖问,用透明的眼光看着她,课本搁在膝上。

“你自己底打算,跟我们家里底计划。我们并不是没有力气也并不是没有人才。我们家里指望你了,你怎样想?”

在这种热情底攻击下,蒋少祖皱着眉,闪避地盼顾。

蒋淑媛不安地移动着,抓起课本来翻阅,又放下,在这种沉默下,他们明显地感到了彼此的感想。蒋少祖底眉头向上颤动。

“说,少祖,怎样?啊!”蒋淑媛问,把课本放在膝上;并且把蒋少祖手里的课本夺了过来。

他露出了急迫,脸更红。有感情底风暴跟在后面。

“我底计划吗?那是实行不了的。”蒋少祖消沉地说。“怎样呢?”

“要先把全权交给我。”

“啊,那很容易,把全权交给你。”蒋淑媛迅速地说,惧怕这句话,因此不知自己说什幺。“本来就交给你了。东西都在你手里。--”她沉默,眼洼里流着泪水。

蒋少祖站起来,背着手徘徊。后院继续有歌声传来。“住在这个地方,多不好啊!”蒋淑媛用不安的声调说,企图缓和这个严重的瞬间,并企图给蒋少祖启示一种必需的善良。

“我只想负我自己底责任。在法律上,我脱离这种关系,金素痕有证据不承认我底关系,法院当然同意她,况且,你们也承认那种证据。”蒋少祖说。

“啊,少祖,原来为了这个!何必计较呢?”

“不是计较不计较。而是实际问题。”

“少祖,少祖,你坐下,你坐!”蒋淑媛说,嘴唇颤动着如因焦渴而衰弱的人。蒋少祖站着向着她,她亲切地,爱抚地,急剧地做着手势要他坐下。

蒋少祖未坐下,她把椅子拖近。然后,她抓起茶杯来,猛力地压茶杯。

“可怜爹爹--”她痛苦地说,眼洼里淌汗更多了。随后,她表现出那种痛苦的忍耐,向蒋少祖抚慰地笑着。她压着茶杯。

“少祖,我求你,不要误会。那天定和后来很懊悔。他后来向我说:‘要是少祖肯出力--’”她放开茶杯,推着椅子。“你坐下。”她痛苦地说,愤怒的表情。

蒋少祖坐下来。

“少祖,你只说一句话,一句!想想从前我们怎样对待你。”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蒋少祖冷淡地,快慰地说。“不是这样讲!--可怜我心口痛!”蒋淑媛揉着胸口,闭上了眼睛。“痛,啊,要死了!”她叫。

她站起来又坐下,淌着汗,并且发白。

“她真的痛吗?”蒋少祖想。

“少祖,你要可怜苏州的孤儿寡妇!就是不看死人底面子,也要看活人!看我!”蒋淑媛向着他,开始觉得有希望。

她底欲望和强烈的激动使她不相信失望是可能的。并且她信仰她从那个歌声所启示的善良。

“怎样,啊!”

“法院事实上已经判决,我在法律上脱离这种关系。”蒋少祖愤怒地说。

“啊!啊!”蒋淑媛沉默了。“那幺,为人子底心呢?”蒋少祖,沉默着,不屑说话。

“啊,那幺呢?”蒋淑媛暧昧地问,从弟弟底沉默又看出了希望。

“不必过问别人底心吧。”

“啊,少祖,你太使我难受!”蒋淑媛叫。“那幺,既然你不愿意,官司我们来打,你应该交出东西来才是!”她说,闭上眼睛,好像受不住。

“什幺东西?”蒋少祖闪避地问。

“房子,地皮,镇江,昆山的!”

“哪个说在我手里?”

“是在你手里。”

“我不愿意和你们争辩!”

“你,少祖,”蒋淑媛猛力地压膝盖,于是书落在地上。她急剧地笑着。“你看我这样痛苦!你小时候那样温和,你要感觉到别人底心!这幺多年,我们待你不亏。为了王桂英那点小事,为了一个堕落的女人,就变成这样幺?生你的妈,你的弟弟妹妹,都不顾了幺?你成家了,成名了,就不要我们了幺?二十年来一场梦,好伤心呀?”她叫,做了手势,又闭上眼睛。

蒋少祖站着,痛苦地笑着,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