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4/9页)

冯家贵向她跑去,但被她推倒了。

“你还出蔚祖来,法院里面见!”金素痕叫,跑出了大厅。蒋捷三扶着门柱,垂下光秃的、巨大的头颅,昏迷了,姨姨跑过来,哭着。抱住了他,冯家贵大声地啼哭起来。

阿芳迅速地走过来。阿芳脸色严厉,走到父亲底脚边跪下。

为了儿女们,又为了身边的这弱小的一群,蒋捷三支持住了。他在第三天,就是农历除夕的前一天动身到南京来。文契几乎被抢光,儿子生死不明--这个家庭是破散了;小孩们是不能生活下去了。但他,蒋捷三底老命还在,他必须最后一次地站起来。于是他站起来,--去做他底最后的一掷。

在动身以前,他命令冯家贵向上海、南京发了电报。他要女儿们寻访蒋蔚祖,要王定和和蒋少祖去南京。

优秀的女儿们又一次鹄立在下关车站,又一次跟着火车奔跑,尖声呼喊。老人带着冯家贵下车,沉默着走过月台。

想到一年前抬下二十口箱子来的情景,蒋淑华哭着。

大家到老宅来。蒋捷三迟钝地坐在椅子里,静听着大家底意见。大家一致地认为蒋蔚祖在金素痕那里。

蒋秀菊说她买通了金家底一个佣人,这个佣人曾经看见过蒋蔚祖。

蒋捷三吩咐仆人去找金小川和金素痕。

下午王定和赶到,当着大家交给老人一笔钱。大家觉得,在老人底厄难里,王定和底这个行动是光荣的。

蒋家底人们全体聚在老宅里;熟人们都赶来了,小报记者也混在中间。在如此优秀的女儿们和如此时髦的女婿们中间,蒋捷三坐在大椅子里,好像是一件奇迹;好像蒋捷三是从另外的世界里来的。大家预料要发生什幺可惊的事。全宅充满了热躁和不安。蒋蔚祖所爱的花坛被毁灭了。

金小川来,说女儿不在家。但他还未谦虚完毕,作寡妇妆束的金素痕便牵着三岁的儿子静静地走进门来了。

父亲和女儿原来都很犹豫:父亲要女儿去,女儿要父亲去。父亲觉得是应该自己去,上车了,但女儿跟着便上了车。

她已获得了一切,在她后面有官僚的朋友和法律,她无可惧怕。但她有些不安,觉得需要考虑一下。终于她底野心胜利。想到蒋家姊妹们在她面前所处的狼狈的地位,她便异常快乐。

金小川明白蒋捷三底愤怒。他显得很卑屈,想证明这件事是不值得大做的。蒋捷三点着头。蒋淑媛走出来骂他,--于是大家看见了金素痕。

蒋捷三瞥了金素痕一眼,看见苍白的、戴孝的孙儿,就移动身体,垂下眼睛。

金素痕注意地看着老人,牵着惶惑的小孩走了过来。

老人凝视着孙儿,忽然他向孙儿招手。小孩恐惧着,于是金素痕低声向他说了什幺,推他上前。

蒋捷三弯腰抱起小孩来,愤怒地拆下他头上的孝带,抛在地上,然后他使小孩坐在膝上,露出了不可觉察的微笑,吻了他一下。

“阿顺,告诉爷爷呀!”金素痕说。

孱弱的小孩不能忍受这幺多的人,这种空气于他是残酷的,他试着挣扎,咬着手指。

蒋秀菊突然绕过桌子,笑着抱过小孩来。她做得很迅速。她向小孩笑着,准备问话,但金素痕凶狠地把小孩夺了过去。小孩啼哭起来。

“把阿顺抱到房里去。”老人迅速地低声向女儿们说。“不行。”金素痕回答。

“抱过去。”

蒋秀菊上前抱小孩,但金素痕狼狈地笑着推开她。小孩哭声更大了。

金小川恼怒地皱着眉,站起来抱小孩,向小孩发出呜呜的声音。但王定和接到了蒋捷三底眼光,迅速地、愤怒地劫过小孩来,挤进房去。蒋淑珍和蒋秀菊走进房。金素痕冷笑着,脸变白了,老人命令关大门。

金小川提起皮袍向蒋捷三走,有罪地笑着;蒋捷三冷酷地看着他,并且猛力击桌子。这个衰老的躯体此刻以前一直死寂地坐在椅子里,但现在它震动了。

金小川做出不以为然的笑容,坐下来。

“亲家,我看你是--”他大声说,好像唱歌;显然他故意大声说。

但金素痕愤怒地打断了他。

“怎幺样?怎幺样?我要人,老头子!”金素痕叉腰,大声说。

老人看了她一眼,使她沉寂。全宅静寂无声。

在这种目光和这种沉寂下,金素痕觉得自己刚才讲错了。她觉得她不该讲刚才那种凶狠的话,而应该讲悲哀的话。她又预备讲什幺,但老人喝住了她。听见房内的阿顺底哭声,她痛苦得打抖。

她嘴唇发青,向前走了一步,老人又喝住她。

“跪下来!”老人吼。

“放屁,没有这幺容易!”金素痕叫,“你谋害蔚祖!谋害阿顺!--”

“跪下来!”

金素痕盼顾,瞥见了愤怒的妇女们和抱着手臂的男子们--没有援助。她看父亲:金小川坐着,好像在打瞌睡。

她战抖,跳脚,向房里冲去--被男子们挡住。她暴乱像野兽了。

忽然她放声大哭。

“捆起来!”蒋捷三吼。

“哪个敢!--”金素痕叫。

但接着她跪下来了。

她开始了哭诉。她好像不觉得周围有人,--好像这是一个悲哀的,神秘的境界,她哭诉她底悲苦。她说她后悔不该嫁给蒋家,她说她所受的欺凌和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蒋捷三冷酷地凝视着她。

忽然金小川激躁地站起来,向蒋捷三打躬。

“罢,罢,罢!算我对不住你!算我对不住女儿!”他带着执拗的表情大声说,“小事化大事,弄成这样子了,再下去大家不好看!”

“你滚开!”

“好的,好,我滚开,人命在你手里!”金小川说,提着袍子跑了两步,“喂,你们要开门让我走呀!”“爹,不放他!”蒋淑媛叫。

“没有你的话;跪下!”蒋捷三拍桌子,向站起来了的金素痕叫。

金小川提着袍子往外走。女儿又跪下,他回头看了一下,大声叹息,眼里有了泪水。

“我们大家都是可怜人哪,蒋家老太爷!”他往回跑了两步,做揖,叫。然后全身发抖(显然他故意如此)跑了出去。

金素痕又站起来,大声喊父亲,要父亲叫警察。但门已关上。蒋淑媛冷酷地走上前来,推她跪下。

金素痕冷笑着,带着不寻常的冷静跪了下来;好像她是用这个动作来轻蔑蒋家。

蒋捷三沉默了很久。

“说,蔚祖在哪里?”他问。

“我怎幺知道?这要问你们蒋家了。”

“在哪里?”蒋捷三厉声吼。

“不知道!”金素痕厉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