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3/9页)

“这个老头子这几十年怎样过活的?”金素痕严肃地想,看着夕阳,“我们是怎样过活的?我们活着,吵着,为了什幺?”她想。

“冯家贵,你回去,说--”她停顿了,因为,在庄严的落日里,有了放弃一切的柔弱的心情。她凝视着下面的白发的老人。“冯家贵,你回去,说我就来苏州!”她大声叫,猛力闭上窗户。

她在窗户里凝视着冯家贵。白发的老人放下石子,拖衣袖揩了眼泪,转身向泛着红光的宁静如梦的小河蹒跚地走去。她大声叹息,颓然坐下。

晚上她去安慰蒋蔚祖。她明白,给他的抚慰愈多,他底忍耐力便愈持久。她告诉他,为了试验他底心,她要锁上他,假若他这两天内要逃跑,那幺她便永远和他分离。

好像她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因为老人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的。于是,发疯的蒋蔚祖从这一把锁逃进另一把锁。

金素痕,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穿上了黑衣,头上戴了白绒花,妆扮得像寡妇,乘夜车到苏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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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贵在车里打瞌睡,午夜到苏州。蒋捷三没有睡,招他进房,老仆人气促,不能说话,蒋捷三带着冷酷的笑容看着他。冯家贵显然不能说出一句中肯的话来;情绪窒息他,并且他不敢判断。

“大奶奶说要来苏州,她说,那时候我在--”

“哪个要来苏州?”主人轻轻地捶桌子。愤怒地问。“她,大奶奶。”

于是冯家贵说了一切,说到他怎样抛石子,看大少爷在不在房里,因为金家的人不许他进房。说到他怎样地撕去了钞票,他激动地笑着,觉得这是替主人保持了威严。最后他说,小姐们说,一定在大奶奶那里。

蒋捷三无表情地听他说完,挥他出去。但随即又找回他,要他坐下来。

冯家贵迟疑地坐了下来,坐在板凳边上。

“冯家贵,你跟我有三十年了,你自己记得吗?”老人在桌边走动着,低声说。

“记不清楚了,老太爷!--”冯家贵大声回答,甜蜜地笑着。“老太爷,你不坐?”他问。

“嗯。你家里现在还有人吗?”

“没有了,老太爷,旱灾水灾,兵荒马乱,--”他大声说。

蒋捷三徘徊得更焦躁了。

“冯家贵,将来你打算怎样?”

“啊,将来吗!”他大声说,“还不是--跟着老太爷!”他坚决地大声说。

蒋捷三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皱眉,走到灯台旁边站下来。“冯家贵,不要这样想!”他感动地说。“冯家贵,你看我又怎样?--我们还不是一样,我们是老朋友!--”他说,沉思地笑着,即刻便变得严肃。

“你在我这里还有两千块钱,现在你要吗?那回你那个侄子来,他不说要买田吗?”他又走动起来,说。“哪里,老太爷!老太爷目前为难!”冯家贵说,发慌地笑着。

“也罢。--我要留给你,冯家贵。我给你田好不好?”“都由老太爷做主!”冯家贵说。“老太爷请睡,人一定在,不要急。”他说,笑了一笑。

蒋捷三拨火盆,然后继续徘徊着。

冯家贵离去后,女仆端进参汤来,然后姨姨来。蒋捷三没有向她说话,她在烧烟以后便离去。

蒋捷三躺了一下,又开始徘徊。他持着木杖走出房来,在家宅底各处徘徊着。

他走进花园,走过静静的枯树。是晴朗的、寒冷的夜,积雪未融,园里有着宁静的、寒冷的白光。蒋捷三走上假山石,仰头观看星座。

“四十年来家国--啊--三千里地山河!”蒋捷三大声唱,然后哭了起来。

金素痕早晨到苏州,她作寡妇的妆束,对这个异常的举动,在这个接近年夜的、严寒的、积雪的夜里,她有凄凉的心情,沿路她没有睡,她伏在车窗口底刺骨的寒风里,对自己轻轻地说话,怜恤着自己,想着自己底未来。

到苏州后,她底这个对自己的怜爱使她心情冷酷。“我不下手,别人就要下手了!那幺就死无葬身之地!”进门时她对自己说。开门的仆人用惊慌的眼睛看着她,但她没有注意。

“老太爷呢?”她问,有些慌,迅速地跑上台阶。

老人迎出大厅,在神座旁边站下。老人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在这种目光之下,金素痕不能看见老人自身。金素痕慌乱,笑着盼顾,立刻就悲伤地哭了起来,对于她自己底命运,她的确是异常悲伤的。

“爹爹,我要蔚祖!”她哭,说:“阿顺要蔚祖!”

蒋捷三站在香案旁,可怕地审察着她底妆束,在她底哭声里笑出了痛苦的、辛辣的声音。

“爹爹,我要蔚祖呀,你把他埋在哪里呀!”金素痕跳脚,叫。

老人愤怒地笑着。

“蔚祖在南京。”他说。

“哪个说他在南京呀!我都知道,我好苦命呀!--你们合伙欺我--老太爷,你还我蔚祖!你不能欺侮孤儿寡妇呀!”

蒋捷三疯狂地、愤怒地笑着,突然地转身走进房,把金素痕关在门外。

仆役们拥在走廊上。姨姨牵小孩挤出来;她要向金素痕表示她们母子底存在。金素痕捶门,然后站住不动。

她明白她这个表演是不够成功的。她止住哭声,愤怒地看着大家,下颔战栗着。

“滚开,你们这些混蛋!”她叫,但大家站着不动。“非得报仇不可!想一个法子!一个法子!”金素痕向自己说。

“爹爹,你要再躲着,我就上街去喊,蔚祖怎幺就死了呀!”她捶着门,尖利地叫了起来。

突然地,老人打开了门。老人想到,儿子可能已经被媳妇害死。他打开门,闭紧了嘴,痛苦地呼吸着。--“你要什幺?”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痛苦地笑着。“我要蔚祖!孤儿寡妇要活!我要蔚祖呀!”

“泼妇!--”老人微弱地说,笑着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忽然他厉声吼。好像这个声音是从他底整个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他猛力闭门。金素痕拚命地抵着门,冲了进去。

姨姨底小男孩恐怖地大哭了起来。

老人喊仆人们。大家向前跑,但金素痕砸出茶杯来。老人冲出来,喊仆人打她,但她把老人关在门外。

老人死寂地扶着板壁站在门前,传来了男孩单调的,恐怖的哭声,仆人们在恐惧里站着不动。忽然门打开,苍白的、凶恶的金素痕站在门内,在腋下挟着田契文件,在手里抓着砚台。她准备搏斗。

老人看着文契,看着打开了的橱,于是向她扑去。她闪开,跑进大厅。

“抓住她,抓住她!”老人叫,抓住了门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