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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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捷三迅速地走过在阳光下闪耀着的积雪的街道,张述亭跟着他。在巷口他们停了下来。

“捷三,麻烦你了--我回去看看。”美髯公说,有罪地笑着。蒋捷三无表情地看着他。

“捷三,我耽心你底蔚祖!”美髯公说,可怜地笑着。蒋捷三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各人有命,老兄!”他用冷淡的大声说,走了开去。他回来,立刻有了决断。

“冯家贵!”他在大厅里大声说,“你替我马上上南京!--记着,明天早车赶回来!”他说,走过冯家贵,走了进去。

蒋蔚祖在被锁的一个星期里完全疯狂,不吃,不睡,在夜里唱诗,啼哭。以前他还思想,现在他只是绝望而焦急,除了想见到金素痕以外没有别的欲望,他为了孝顺父亲来家,现在为了爱恋妻子而离去。他现在毫不怨恨金素痕,他只想见到她,被她责骂,诉说自己因无能而受的痛苦,求她饶恕。他化了两天工夫偷偷地破坏了小窗户,深夜里逃了出来。

金素痕已经从苏州底朋友那里知道了一切,放出了要起诉的空气,但实际上并没有做什幺。蒋蔚祖被锁的这个消息令她愉快,她觉得她可以不被骚扰了,因此她除了尽量快乐以外一点都没有想到要做什幺。她无需做什幺,因为事情是于她有利的。这个愉快,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过去。就要过年了,她异常的忙碌。

褴褛的,冻得发青的蒋蔚祖到家时,她正和姐姐及一个漂亮的律师从院落走出来。她穿着皮领的、细腰的大衣,因冬天的阳光而微笑,和律师高声地笑着说话。蒋蔚祖跨进门廊看见了她,闪到门旁去。她发着笑声走出,蒋蔚祖突然冲出来,使她举手按着胸部,发出了恐怖的、尖利的叫声,律师急忙地上前保护她。

但在认出是蒋蔚祖之后,律师就不快地笑着,缩回了手臂。

蒋蔚祖如乞丐,以乞丐底狞恶的目光凝视着律师。“进去!”金素痕严厉地叫。

蒋蔚祖凝视着律师。

“哈,我捉到了!”他想。

金素痕脱下皮大衣转身向内走。蒋蔚祖向律师笑着点头,跟着她。

金素痕领他进房,猛力闭上门。

“怎幺又来了,锁得不舒服吗?”她说,坐下,托住面颊看着空中。

蒋蔚祖无表情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偷看着她,看见她眼里有泪水,感动了,忘记了刚才那个律师,蒋蔚祖冻饿得异常虚弱,但企图感伤,假装地思索着,忽然他向金素痕温柔地笑了。

金素痕瞥了他一眼,她预备说什幺,但他已经在她面前跪下,抓住她底衣服了。他带着虚假的痛苦啼哭了起来。“什幺!什幺!你不换衣服吗?你不要吃东西吗?”金素痕嫌恶地推开他,叫,“阿顺要你,你不去看他吗?”她叫。她站起来走向门,蒋蔚祖跟着她跑。

“你坐一下,我找东西给你吃。”她说,走出去。

她在门口遇到了在手里抓着算盘的父亲。这个父亲向女儿谄媚地笑着。

“蔚祖来了!”金素痕低声说。

“是的,是的,怎样呢?”金小川弯腰谄媚地问。“我不晓得。我要去苏州!”

“啊,那幺,你问过他吗?”

“什幺?”

金小川按住算盘珠,不让它们滚动,拖女儿到窗边。“你要问清楚再上苏州,好儿子,啊!”

金素痕嫌恶地向父亲底笑脸看了一眼,脱开他底手,走到另一扇窗子面前,在太阳下抱住头。

“人生好痛苦,好凄凉!”她想。“你叫佣人弄点饭!”她说,疾速地走进去。

“蔚祖,我问你,你到南京来,爹爹准你吗?”她笑着问。“我逃的。”

“爹爹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

“你身上带的有钱吗?”

蒋蔚祖摇头。

“好极了!”金素痕击桌子,笑着,迅速地转身走向窗边。“蔚祖!”她笑着说,但蒋蔚祖走近来,要吻她,她小孩般皱眉,推他,最后要他把脸揩干净。

他们接吻。金素痕跑出去,又跑进来,要蒋蔚祖吃东西,换衣服。

下午,金素痕带蒋蔚祖到奶妈处看小孩。蒋蔚祖抱住小孩痛哭。以后金素痕带他出光华门,领他走进一座旧污的、阴暗的房子。这是金素痕婶母底房子,婶母底儿子不在家,他底房间空着。金素痕和婶母商议了一下,领蒋蔚祖走进房。

蒋蔚祖不惯陌生的地方,在房里乱走乱碰。但金素痕底抚慰令他安静。金素痕向他说她要去苏州,因此这两天他必得在这里住。

她向他说好晚上再来,把房门上了锁。蒋蔚祖被安慰,没有注意到房门底上锁,睡去了。

这是一串急剧的,充满自信的行动;在这个行动里金素痕显得生气蓬勃。她知道她要做什幺,她明白她绝不会失败。

果然不出她意料:到家时,黄昏,她遇到了冯家贵。

蒋家底老仆焦急地、茫然地站在院落里,看见她,向她鞠躬,并且向她卑微地微笑。

“大奶奶!有封信,有封信--”

金素痕轻蔑地看了信。

“你来干什幺?”她把信摔在地上。

“大奶奶,我找大少爷,信里写的,大少爷!”冯家贵说,捡起信来。

“大少爷?他在苏州锁着呀!”

“啊啊,大奶奶,发慈悲,”仆人鞠躬,开始哭泣:“老太爷底命根,大奶奶,今天早上来南京的,大奶奶,找一找,发慈悲。--”

“我哪里找去,叫你底老太爷来找!”

冯家贵蒙住脸大声啼哭着。金素痕冷笑,抛给他五块钱,走了进去。

冯家贵看着她走进去,咬牙齿,随即撕毁她底钞票像她抛信一样把它抛在地上。

冯家贵老腿打抖,露出了不可侵犯的愤怒的、庄严的表情,走了出去。

金素痕冷笑着回到房里来,坐在桌边。笑容未离开,她热烈地流泪。她是非常地激动:从此她要胜利,压倒有名的蒋家姊妹们,从此她要走一条险恶的道路了。她流泪,觉得她同情而且怜悯老人。“爹爹啊!”她温柔地喊。她流泪,因为人生太凄凉。

忽然一颗石子击在窗框上。接着又是一颗,跃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并且滚到痰盂边。金素痕向窗户转身,看见了立在菜地里的冯家贵。夕阳底金红的光辉照耀着菜地,和菜地后的溷浊的小河。冯家贵仰视着窗户,他底银白的光头在霞光里发闪。

红光照在金素痕脸上。金素痕向山边的落日看了一眼,静静地站了起来。

冯家贵仰着头向她仇恨地笑着,垂着手,手里有石子,冯家贵底笑容表示,他现在是什幺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