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4/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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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的杭州小住回来后,蒋少祖底各种社会关系有了大的开展。他开始和金融界底人们接触,其次又与官方底活动家接触。官方活动家要他编一本关于国际问题的书,他拒绝了。随后他自己编了这本书,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三三年,全中国注视着北方。“满洲国”在东北成立,同时日本侵占热河,向长城各口进军。中国屈辱着--没有力量还击。一九三○年以前的中国是处在内部底狂风暴雨里,一九三○年以后的中国则在外来的凌辱里呻吟,昏迷摇荡。团结是一件艰苦的事业,它还得在几年以后。在这一连串的丧魂落魄的日子里,社会动荡,青年们不安。青年们向已成的道路走去,继续着他们底开辟。--在复杂的,尖锐的,甚至怪诞的各种关系里面生活,蒋少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理想家。这些复杂的、尖锐的关系不时遮掩了他底目标。但活动增加,自信增强,他相信他可以突击过去。

从杭州回来后,怀疑和痛苦都过去,和外部世界的多面的接触使他有了新鲜的、愉快的心境;这种心境是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关联逐渐强固,不时从它享受到各种快乐、愤怒、思想,并且意识着这一切时所有的。他憎恶上海,不时发出愤怒的呼声,但同时他觉得,在上海生活,是最愉快的。他底一切习惯,癖好,都与上海不可分离。他不能设想他会过别种生活,即必须牺牲这些习惯和癖好的生活。

对一部分人殷勤有礼,对另一部分人冷淡骄傲,对第三部分人,即亲近的朋友们诙谐活泼,这给他以巨大的满足。同时,剧场、咖啡店、回力球场、游泳池、好的食物和衣着也对他不可缺少。他在读书的时候便有这种癖好的,后来的怀疑、贫穷、焦急和痛苦使他抛弃了这些,现在,境遇良好,他便又再回到这些上面来。

这个逐渐固定的生活使他较容易地抵抗了王桂英所带来的那个不幸底袭击。同时夏陆底行为也把这个痛苦减轻了许多。他底生活和夏陆底行为使他相信自己并未做错。

王桂英底事情过去后,家庭生活恢复了平稳。蒋淑珍和蒋淑华去年在老人底示意下所寄给他的一笔钱他现在还没有用完。他从报馆,书店经常有收入。去日本以前的那些怀疑和痛苦是过去了。生活业已建立,工作愉快地进行着--他底工作除了写作和翻译以外主要的便是,用他自己底话说,和一切人接触,试出自己是强者。

在和夏陆底冲突上,他试出了自己是强者。夏陆怀着极大的痛苦和仇恨攻击着他,他发表文章打击他,他是回击得更重。夏陆攻击他是机会主义者,他攻击夏陆害幼稚病。夏陆攻击他假颓废,他攻击夏陆不懂西欧文学。一个月不到,夏陆就沉默了。

蒋少祖精密地计算着金钱底收支,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草率。有些青年要改正这些毛病是很难的,他们苦笑,呻吟,简直令人头痛,但蒋少祖很自然地便做到了这个。他明白并爱好他底生活,他对自己底生活有着坚强的意识。同时这个意识使他注意到了父亲底旦夕不保的财产;他决定找机会回一趟苏州。

老人去年便要他回一趟苏州,但他总好像脱不开目前的生活和事务。他常常头一天忧郁地决定要回苏州,第二天一忙,各处一跑,便把这个决定打消了,同时王桂英底事情增加了他底迟疑:他怕老人已经知道。

秋季到来的时候,蒋少祖活泼地出现在集会场所和交际场所,被熟人称为姣小的王子。这个绰号是从大英帝国底外相艾登来的:蒋少祖为国联调查团底来华攻击过艾登。据说这个攻击李顿爵士看到了,并且很表兴趣。--夏陆笨拙地,猛烈地扑击着蒋少祖,但很快地便在王桂英底困恼里沉默了。八月初旬,他接到了仅有的亲人,年轻的、活泼的弟弟在江西战死的消息。接着,在十月末,加入了电影公司的王桂英离开了他。夏陆经历到大的痛苦;他底心好像特别惯于吸收痛苦。夏陆开始对一切不注意,整天睡觉,或者整天在街上乱跑。他不再能忍受任何东西,他常常喝得大醉。

在和王桂英结合的最初的一个月里,他是那样的快乐,对一切都显得温顺可亲,觉得人世并无灾害和痛苦,觉得不和平的生活是不可想像的。他到处都笨拙地发笑,对工作拚命卖力--只记住一件事:对蒋少祖的仇恨,他无疑地相信这个仇恨于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人是必需的--中国人,是受了仇恨底教育。同时他相信这个仇恨对于他和王桂英底为人是必需的;唯有这个仇恨才能免除他底屈等和王桂英底痛苦。但王桂英并不这样想。发现了这个以后,夏陆很苦恼;但仍然做下去,表现了可惊的顽强和执拗。

但事情坏下去。钱不够用,生活单调--王桂英不能忍受这种单调。她不再平静,她每一分钟都有新的不安。湖畔底不幸现在成为真实的痛苦和恐怖了。她最初认为夏陆底善良的,单纯的爱情可以使她平静,但后来发现这不可能。同时她觉得她所需要的并不是平静的生活。她奢华、享乐、企图忘记痛苦,并且,最坏的是,她不把她底痛苦告诉夏陆。很显然的,从最初一天起他们之间便有着极大的距离。

夏陆痛苦地看着她底变异。她喜欢时髦的衣裳,常常要去看戏、跳舞。夏陆不会跳舞--什幺也不会。夏陆拚命找钱。痛苦地向她隐瞒他底贫穷。王桂英交游增多后,夏陆开始和她吵架--他老实地向她承认他底妒嫉。十月初,王桂英走进了电影公司底迷人的大门,维持到月底,他们分离了。

忍受着王桂英底离去,忍受着痛苦,夏陆表现了可惊的顽强与执拗,他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他绝不相信他们在结合底第一天便是荒谬的。他仍然相信王桂英底美好和善良,仍然相信爱情,因此他虽然知道一切,却不明白究竟是什幺东西使他们分离。他永远不明白,这增加了他底痛苦,但他忍受痛苦底力量是可惊的。在痛苦中他顽强地思索追寻,他分析了一切,分析了王桂英底性格、历史、和他们底生活和需要,思索了全世界,但依然感不到他和王桂英为什幺会分离。他能够把这个分离底原因说得极清楚,然而却不感到,不相信它们。

夏陆觉得无论如何,生活不能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了。必须理解一切--必须从上海跑开。他写信到北平和广州去。十二月中旬,广州底朋友来了信,夏陆向报馆提出了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