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2/12页)

推开门,发现地上的、血泊里的蒋蔚祖,她做了一个顺从命运的、悲苦的姿势站了下来。她底眼光闪射,苍白的下颔强烈地打着抖。

“要找张妈做证人,不然他们会认为我杀的!”她想,疾速地跑出去,叫喊了起来。

“怎幺,她跑掉了!--没有哭?”蒋蔚祖失望地想,坐起来。“不好,她要喊人来--”他向自己说。

而正在这时候金素痕已经极快地拖着那个臃肿的、凌乱的女佣人跑进来了,看见了坐着的蒋蔚祖,就放开女佣人,发出了恐怖的尖叫。

蒋蔚祖被吓得打寒战,握着刀子慢慢地站起来,以发呆的眼睛看着她。

“你干什幺?”惊慌的金素痕恶叫,退到门边,防御着自己。

“放下刀子!不放下我马上就走,再不回来!”她叫。

刀子从蒋蔚祖手里落下了。在他脸上有疯人底尴尬的笑容。

金素痕疾速地跑上前去,拾起了刀子,然后吩咐女佣人出去,关上了门。她带着痛苦的、惊慌的表情,握着刀子,走到桌前去坐了下来。

“蔚祖,你干什幺?”她严厉地问。

“我一个人无聊,在好玩。”蒋蔚祖尴尬地笑着,说。“说!不然我马上就走,你天涯海角都找不到我!”她厉声说。

“果然她偷人!”蒋蔚祖想,那种疯人底笑容没有离开。“是谁指示你这样做的,说!”

“原是我自己好玩!”

“混蛋!这也好玩!谁指示你的!吓,高贵的蒋家!”

蒋蔚祖看着身上和地上的红水,看着她手里的刀子,小孩般皱眉。

“这有什幺稀奇!你看,都是红墨水!哪个叫你不用毛笔写字的!”

“混蛋!”金素痕叫,架起脚来:“我受不了!我们都发疯!我们两个疯人!天呀,这种时间何时完结呀!”“要完结就完结。要不完结呢,就当然不完结。”疯人笑着,低声说。

“混蛋,疯子!哪个跟你说话!啊,我也疯了,我也疯了!世人哪里知道这样的金素痕啊!”她看着刀子,然后用抓着刀子的手蒙住了脸。

蒋蔚祖含着天真的微笑看着刀子。她以为他要夺刀子、惊吓地,向后退。

“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蒋蔚祖忽然用尖声发表思想了,他卷着衣袖,徘徊着,“你和我睡一次要和别人睡两次!你也许骇怕,但是你不得不这样做!我是无用的人,一点都不能使老婆快活,又不能使家庭美满!我是罪孽深重的儿子,偷了珍珠宝贝戴在媳妇身上,媳妇就把绿帽子戴在我头上!但是我真蠢,我不懂一个女人和别的男人睡过觉以后还能够回来向丈夫笑笑,哭哭,又亲嘴!真是多才多艺了!--”他说,轻蔑地笑着。

“住嘴!”金素痕恐怖地、严厉地叫。

蒋蔚祖天真地笑着看着她。但突然嘴唇颤栗,显出极大的苦闷和恐怖。

“好吧,你听别人说就听吧!好在我也快疯了!”金素痕冷笑着,说,同时站起来,“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好吧,我们离婚,懂吗?现在我马上就带这把刀子到苏州去!”

她抓起皮包往门走去。蒋蔚祖恐怖着,哭出了难听的声音,上前拖住她底手,跪了下来。

“我错了,素痕,错了,不要上苏州--”他哭着,说。金素痕站下来。再坚持了一下,看见他已经完全屈服,便走回来坐下去。

蒋蔚祖蹲在她身边凄凉地啜泣着,脸部温柔、动情,像小孩。

金素痕大声叹息,脱下皮鞋。

“把拖鞋拿给我。”她说。“疯了啊,我们都疯了啊,两个疯子啊!”她说,叹息着。

※ ※ ※

金小川在做六十岁生日的前两天托大女儿来找金素痕,要她在生日那天一定带蒋蔚祖回家。金素痕向姐姐诉了苦,咒骂了父亲,但没有回答到底去不去;第二天她回家和父亲提起了房租的事(他们是为这个吵架的),其次又提起古玩的事,要父亲归还。金小川让了步,于是第二天蒋蔚祖夫妇回到家里来。

金小川有很多原因要女婿女儿回家。首先,关于蒋蔚祖夫妇的谣言传得很厉害,这些谣言多半是怪诞的,金小川怕苏州知道;其次,他正在和那个名律师为儿子底离婚进行诉讼,这次做生日的主要目的便是拉拢和这个诉讼有关系的某些人,而在这个场面里他需要金素痕底帮助。他并且需要蒋蔚祖底出现的帮助,因为那个名律师举了例,说他们家底婚姻完全是以骗钱为目的。--他想当众表示他对蒋蔚祖是如何的关切、严谨、慈爱。

这个宴会是非常的热闹的。头一天晚上金小川便开始摆设赌场,并且搜罗了夫子庙底名歌女来家。到场的人有法官、推事、律师和亲戚们。金小川奔跑得焦头烂额,当天早晨七点钟还跑到法院里去找客人:他怕他们不来。

最后,他指点了一切,换上了长袍马褂,笑容可掬地走进走出,向所遇到的一切人点头。遇到厨子,他说:“啊,有了吗?配到了吗?好极了,干净点,有赏!”他向西装笔挺的儿子说:“啊,换了领带?好看!今天,记着,你要有礼貌。”

金素痕和蒋蔚祖来到时他特别笑容可掬,好像他们是客人。

“啊,好了吗,唔,长胖些了!要多吃东西!今天天气不错!”他说,拍蒋蔚祖底肩膀,实验他底关切和慈爱,这是他立刻就要表演的。

客人愈来多,屋里愈纷乱,他笑得愈紧张,愈快乐。金素痕穿了深绿色的、长得拖地的旗袍,带着轻蔑的、不经心的、愉快的神情走了进来,向一切人点头,高声地说着话。她不注意任何人,但向任何人说话,因此感到这些人是一个流动的,可以控制的整体--这是她底战场。她开始笑得更愉快,向年轻的推事先生说到日本武官柴山底滑稽故事;向律师先生说到日本飞机底速度和效能;又向某位穿长袍的老先生说到张学良。

然后她转向几位年轻的太太。

“啊,真了不起,国家大事放在他们手里呀!”她挥手帕,笑着。

“你想,金小姐,国家大事怎幺会在我们手里。真是!”留须的,瘦长的法官先生忧愁而滑稽地说,看着手。“要打手心!”金素痕笑,表示谈话完结,迅速地走进正在赌博的房间。

金小川走近呆坐在椅子里的蒋蔚祖,向他笑着,使大家注意他(大家早已注意他),于是称赞他底文雅,并且拍他底肩膀。然后他坐在他底旁边,翘起了腿,向法界底人们提起他底诉讼。

大家带着忧郁的表情听着他。

“我金小川老了,这些事情也足以令我疲乏!”他以异常宏亮的大声说,笑着摇头。“小儿底婚事,原是他们自己做主的!他们在学校里恋爱,真的是如此!他们要离婚,当然就离婚!各位,现在是民国啊!又不肯离婚,又要说什幺钱!各位,哪一本法律条文里有?哪一本里有?哪一位找出来我白送他十万!他还是律师!--我金小川这回是被告,我就不说话,看他们怎样解决!--没有路子,钱就没处花,”他小声向年轻的推事先生说。“他底老人家就跟我说过,”(他指蒋蔚祖)“说打官司要正直,花钱也就正直!我这个人治家是向来让儿女们自由!我并不是老式人!”他大声说。“是的,是的。”瘦长的法官先生说:“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私下了结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