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3/12页)

“这个,要看他!--这种人家真是混蛋!这种混蛋人家!下回各位看吧,我一上庭就骂--现在是民国!”金小川叫。

法官先生笑了笑,站起来走进房。于是金小川凑近年轻的推事耳语,并且霎眼睛,比手指;年轻的推事先生不住地笑着点头,不住地从微笑变严肃,好像他极同意金小川所说的。房里有哄笑声,年轻的推事先生露出快活的、好奇的表情,笑着,不住地向金小川点头,走了进去。

“唉,中华民国怎幺得了喔!”金小川说,盼顾,笑着看着蒋蔚祖。“啊,高兴吗?”他谄媚地笑着说。在思索着什幺的蒋蔚祖透露了疯人底微笑。金小川摇头,走向肥胖的律师,抓着这位律师底手臂向他耳语,并且推他进房。

蒋蔚祖狡猾地盼顾着,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去,思索着。“大家都看她,她是卖弄风骚!这些人全是混蛋猪狗!他们为什幺要活在世上!哈,他们有什幺高兴要笑!他们底老婆偷人,而他们自己敛财,他们真高兴!我要指破他们,叫他们不敢向她笑!叫他们哭哭啼啼,那幺,我总得有个办法!啊,想一个办法!”

一个妖冶的歌女从赌场笑着跑出来,看见这位年轻的、衣着高贵的先生,便站下。

“哎呀,你一个人坐着吗?”她用手巾挥脸,走到他底身边,坐下来。

“哈,一个女人,一个妖怪!不理她!”蒋蔚祖想,转过脸去。

“哎呀,真是,你好像顶愁闷!你们这些先生!”“她说什幺?骂她,骂他们!不,等一下!”蒋蔚祖想。“您有心事吗?”

蒋蔚祖转脸,向她怒目。

“啊哟--,好大的架子!”

歌女坐进了另一把椅子,沉思起来。蒋蔚祖继续思索着。“一个男人要有脾气,有时候应该把桌子推翻!”他想,“有时候要打架!有时候又要特别有礼貌!为什幺有时候这样有时候又那样?是哪一个规定的?不管它,还是想我底办法!那幺--啊,她在偷看我!”他转过脸去:“我年轻,我好看吗?为什幺素痕不说我好看呢?啊,她看我,因为我有钱!”

他想,觉得歌女还在看他,站起来,走进赌场。他挤在人堆里观看着,监视着金素痕。金素痕异常高兴,大声吵闹着,因为赢了钱。

“啊,九点,天门!她是天门!”蒋蔚祖想,“这个混蛋胖子是瘪十!这个小狗是红的!这个叫花子(他唤这个人做叫花子,因为这个人用叫花子般的眼光看着金素痕),另外,这里两匹猪,一个小狗!”他看着哄笑的人们。“好,有!他们赌钱,我去叫警察!”忽然他想。“不,要叫素痕出来!”

于是他挤过去碰金素痕。金素痕回头,叫他等一下。所有的眼睛全看向他们,金素痕脸红,恼怒地皱眉。“素痕!素痕!”蒋蔚祖唤。

金素痕不回答。很多眼睛注视他,他向这些眼光怒目,转身走出来。

吃饭以前金素痕走出赌场,上楼化妆。蒋蔚祖出去找了警察来。

蒋蔚祖含着得意的笑容领着警察进来,把赌场指给他看。这位警察显然是热情的生手。看见那些华贵的先生们,便庄严地向他们鞠躬,推事先生跑进房去。大家哄然拥出来。金小川笑着,走向警察。

于是,迅速地,警察先生消失了他底强硬的庄严,狼狈起来了。大家包围了他,律师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法官先生也给了他一张;为了要显显身分,法官先生就用他底尖锐的嗓子吼叫了起来。“这张名片给你们局长!说是我明天来看他!”法官先生说,拍了一下挺出来的胸膛。

“算了吧--这又不是--况且--唉,你这个警察!”妇女们说,骚动着。

警察满头大汗,红了脸,抓着两张名片,向蒋蔚祖看了一下。蒋蔚祖被围在人群里,困惑地皱着眉。

“他是疯子!”有人说。

“这个,你们请拿回去!”警察先生说,递出名片来,“我又不是--我也是,国家底,公务人员!”他说,绞扭了一下身子:“而且我,对于这个,是一种,责任!”他说,痛苦得流下了眼泪。

“算了罢!”金小川说,推着警察往外去。

“我绝对不能!”警察愤怒地抵抗着,在门边说:“这个,我绝对不要!”他说,从金小川底肩上摔下了两张名片。

金小川转来,拍着蒋蔚祖底肩膀,领他走进堂屋。金素痕下楼来,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歉。

大家议论着警察,从警察议论到市政府;大家同情地看着金素痕,向她说笑,免得她过于伤心,金素痕笑着和他们谈起市政府底趣闻来。歌女坐在桌边媚笑,准备着表演--宴会因警察和蒋蔚祖而意外地生动。蒋蔚祖坐在位子里,思索着。他觉得这些人全和他敌对。

他看着金素痕,看着歌女,比较着她们;又看别的女人和男人,思索着。

“你们这些猪狗!你们是禽兽!”忽然他用憎恶的细声发表思想,轮流地看着大家,使酒席顿然沉寂,“你们应该羞死,你们敛钱,偷窃!赌博又杀人!你们简直吃人,你们吃的是人肉!”他大声说,咬着嘴唇。他底眼睛可怕地发着光。

金素痕叫了一声,跑过来拖他往内房走。他垂着头,顺从地跟随着她。金素痕把他推在床上了。

他愤怒地笑着,面朝内,继续思索着。

金素痕气得打抖。

“你要我死!告诉你,我死了你也不想活!--好一个蒋蔚祖!”她说,喘息着。

蒋蔚祖因思索人生而凄凉,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幺,做手势要她坐下。

“还不出来吗,搞些什幺?”金小川伸头进来,焦急地问。“滚开!”金素痕憎恶地叫。“你要死!你要死!”她向蒋蔚祖说,然后愤怒地走出去。

“她又去了!但是我等一下,我想一想--人生好凄凉!”蒋蔚祖想,流着泪。

金素痕带着恼怒的、轻蔑的表情走了出来,坐下,不再说话。她底愤怒使大家暂时不敢再看她。但她身边的狡猾的、年轻的推事先生笑着向她低声说:“你真能忍耐啊!”

金素痕冷淡地看着他底甜蜜的笑脸。

“你真大度,--”推事先生说,带着忠实的、伤心的神情。

金素痕皱眉,向着酒杯,眼睛潮湿了。随即她离开酒席,上楼去,走进了姐姐底房间。她坐到椅子里去,以痛苦的、痴幻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灰白的天空,她底身体不时抽搐,仿佛她处在烧热中。

弟弟上楼找她,被她赶走。

“是的,完结了!但是怎幺办?他非死不可!但是苏州老头子要先死才行!是这样的,每一天,每一夜!啊,何时完结!”她悲痛地叫。她听见了楼下的笑声和歌女底歌声,觉得很遥远。“我年轻,我漂亮,我聪明,我有钱,但是我却这样?是的,我年轻--这些畜牲!”又听见了笑声,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