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第5/8页)

“他?”

“哦,看起来,纬宇同志挺有板眼,目光比较远大。”

于而龙心想:“可不么?他能看三千年之远咧!”

“老书记,他说在给你扫清道路,反正那些响当当的,他都会一个个收拾的,还直埋怨十年前那箱黑材料——”

于而龙耳朵竖了起来:“什么黑材料?”

“就是从军列上查抄出来那一皮箱打算偷运出去的黑货。”

想起使自己十年前栽跟头的那只皮箱,头都有些发晕,于而龙叹了口气:“算了,还提那些干吗?”

“我也是这样讲的:‘纬宇同志,别提啦,要不是你给我出那个主意,老书记也不会在那么多职工面前栽倒,嗐,还叫他挨了那卷毛娘们一记耳光!’”

于而龙两眼顿时黑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二十响,把保卫处长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老书记!”

“告诉我,那主意不是你拿的!”

“是纬宇同志啊,那时,他是副厂长,悄悄告诉我:‘你不到实验场去看看热闹,老于打算把廖总的资料,偷偷利用军列运走。你手里那些东西,放在厂里怕不安全吧,还不一勺烩了。’”

于而龙倒嘘了一口冷气,十年前让他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头栽下来,原来是他!是他王纬宇!这边支招,那边出卖,正是在雪夜谈话以后的事呀,他良禽择木而栖,可把于而龙送上了断头台。

是的,正是他二先生,戴着礼帽,穿着长袍的王纬宇,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朝他说:“生的什么气呢?我是为你好。”

“你给我闭嘴!”

“不要分不清好赖人。”

“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你说,你说……”他端起了手枪。

他嘴角下落,露出一副阴鸷的神色:“无所谓卖,无所谓买,一切从需要出发,适者生存。”

“混蛋——”他瞄准了王纬宇的脑袋。

二先生把礼帽从头上摘下来,指着自己的前额:“请吧,你要记住,我是工厂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而你,一个离职休养的干部,考虑考虑吧,政治谋杀案的主犯,名声不雅吧?”

“你是个杀人犯!”

“拿得出证据来吗?有什么凭证吗?找得到足够的法律依据吗?算了,你没有那本事,连蛛丝马迹也找不到,我是戴着绅士的白手套干的,你还是这样开枪吧,打吧,像芦花一样,从两眉中间打进去,有百死而无一生,可你缺乏这份勇气。于而龙,拉倒了吧,放下你的枪,不要逞匹夫之勇,老实对你讲,你不是我们的对手,认输了吧!”

他闭上眼,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王纬宇哈哈大笑,倒在血泊里……

“老书记,你怎么啦?”秦大个在桌子对面站起来。

于而龙这才发现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拍碎了一只刻花玻璃茶杯,手被扎出点鲜血而已,手枪还在桌子当中摆着。

黑洞洞的枪口,似乎诧异地瞧着发怔的于而龙。

在那个多雾季节里,甚至正常人的理智也会混沌、混乱,说不定还会疯狂的。

现在,于而龙在沼泽地的小河边,望着那一大片被阳光照得格外明亮的湖水,心里在思索着: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芦花,要不然就无法来到石湖破谜了,活着,就是胜利啊!

那位地委书记解决了肚皮问题以后,着急谋求出路了,总不能在沼泽地里当鲁滨逊哪,独自跑走找船去了。于而龙坐在小河旁边,望着影影绰绰的闸口镇,那熟悉的教堂尖顶似隐似现,这使他想起那一天和芦花冲破了恶浪险涛终于靠岸时的情景。

……也像现在一样,雨后斜阳把湖面照亮了,两个人的心情舒畅多了,特别是于二龙讲了应该相信同志们的话后,芦花想想也是个道理,便说:“依你的,就这一回!”

于二龙说:“要不是麻皮阿六——”

这句话说到了她心坎儿上,她笑了。

芦花起劲地拧干头发里的水,这时,她才发现紧贴在她身上的湿褂子,把那饱满的,箍都箍不住的胸部,无可奈何地暴露出来。“看我这样子——”她原本就不怎么回避他的,如今她更加坦然地迎接他那困扰的目光,半点也不心慌意乱了,更不失悔自己莽撞地抢先说出心里的话了。她觉得轻松,像了却一桩大事似的卸去了心头的重担,想到自己终于也像石湖姑娘那样大胆地吐露衷肠,便问:“二龙,你该嫌我了吧?”

对着那样真诚的眼睛,说假话是不可能的,便坦率地摇了摇头。

“你心里什么时候不嫌我的?”

哦!也许女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谁落进她爱情的罗网里,下一步就该牢牢地控制住,用绵密的情丝紧紧地缠绕起来。

于二龙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奇特的问题,难道有过什么时候,心里不装着她的影子么?

“我……”芦花抖弄开那又黑又密又厚的头发,回忆着自己的爱。直到今天,还可以从于莲的浪漫主义的长发上,瞧见当年芦花的影子。他女儿那波浪似的拖到肩头,像瀑布似的闪着光泽的秀发,使舞蹈演员嫉妒。因为柳娟的发型,是靠理发师的手艺,而那个在血管里继承了母亲那一头秀发的画家,即使不精心地梳理一下,也是风姿翩翩,格外动人。

“哥,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

于二龙不相信:“那时都还小呢!”

“哪怕是小孩,也有个喜欢谁,不喜欢谁的。”

于二龙为他哥哥的命运叹息,他知道,那个拙于语言的人,有一颗多么爱她的心啊!然而却像飘蓬一样永无定处的被摒弃了。爱情的不等边三角呀,有时是相当残酷的。

“你还记得吗?在冰窟窿上一把抱住,死活不让你钻进去?”

于二龙清楚地记得她紧紧搂住自己的情景,生死关头,显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但那是他第一次挨得她那样紧贴,如果说砒霜的毒性要使他死,那么她的泪水、她的亲近、她的拥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

“后来,在陈庄游街,关在黑仓屋里,还记得么,咱俩紧挨着,伤疤贴着伤疤,血都凝到了一块,从那天起,说什么也分不开啦!”

“那他呢……”

“他?”芦花轻描淡写地说:“我应许过娘吗?还没等我来得及说话,她老人家就闭上眼了。二龙,他待我好,我心里明白,他有那个心思,是他自己的事,我敬重他,为的他是我哥。”

“他心里总装着娘的话。”他有些可怜他哥。

“就是娘活到今天,也办不到,我自己做自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