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第4/8页)

他俯身下去,在地上捏了一撮沙土,珍重地放在手心里,走了。

飞机向南天飞去,很快隐在云雾里去了。

“你在想什么?”吃饱了生虾的江海问。

“我在想——”于而龙回答不上来。

想什么呢?在他脑海里正萦绕着两位老夫子的形象,一位是王纬宇嘲笑为只晓得漆自己棺材的郑勉之,一位是夏岚所不齿的廖思源,这两个人,倒确确实实只有中国这块土地上,才会有的知识分子,所以,他们的命运有某些共同之处。

在那次春游回来的路上,好心的编辑曾经奉劝过谢若萍,她亲切地附在大夫耳边,窃窃私语:“若萍,你们明天可不要去送那个老怪物。现在还往外国跑,我不能理解,肯定可以讲,他对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制度,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感情。我可把底交给你,正打算把你们家和老徐家往一块捏合,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像老徐那样的门第,是特别忌讳在政治上搅七念三的。”

那天晚上,于而龙听到他老伴转告的这番话后,完全出乎谢医生的意料之外,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大骂山门;而且也不曾冒出“滚他妈的蛋”那些粗话。只是冷冷地说:“左右全是她的理了,好像世界是她嘴里的馅儿饼似的,愿意怎么咬就怎么咬!”

“怎么咬都有理呢!”他老伴也不那么迷信了。

于而龙突然提出个冷门问题:“你听说王纬宇有门路,搞到进口药品吧?”

“是啊,还送过你美国的硝酸甘油,忘了?”

“你是医生,告诉我,有没有一种使得妇女性机能亢进的药品?”

谢若萍望着自己的老伴,愣住了,竟提出个如此怪诞的问题,发神经病了吗?实在惶惑不解。

“瞪着我干吗?我用不着那东西,而是那位让你提高警惕,划清界限的左派编辑,和你过去的亲家母,一本正经的太太。她们都在服用这种无聊的药片呢!”

“啊呀!”谢若萍瞪大了眼,惊诧地,“都是早过了更年期的老婆子啦,真不害羞!”

“我奇怪那位女孔老二,在公园里学革命理论,在饭桌上搞忆苦思甜,竟然想返老还童,成为情欲横流的荡妇,多可笑!她们就是一种能在虔诚的革命高调和庸俗的低级趣味之间,左右逢源的人,所以她们的话,你也不宜太相信了。”

“谁告诉你的?”

“别忘了莲莲做过他家的儿媳!”

“丫头从来不对我讲。”

“我考虑会破坏你对一个人的完整印象,幻灭是可悲的,当你终于发现神也会做鬼的事情时,难道会不痛苦么?而你一直把那些人当做楷模呢!”

“我们社会里的癌细胞啊……”谢医生忧虑地说。

谢若萍第一次不被夏岚的蛊惑而动摇,而且听到自己女儿和陈剀的事情以后,也不再因为那个研究生的右派家庭和海外关系,而像那年在葡萄架下死活不赞同的拒绝。只是忧虑地谈起:“我听廖师母病危时,提起她外甥的事,她挺惦念他,好像这孩子的命运和她有着什么牵连。她说陈剀也够不幸运的了,工作如此,生活也如此,爱上了一个姑娘,彼此也情投意合,不知怎么就中断了;随后又和另一个女孩结了婚,但感情又不合,弄得很苦恼,谁晓得该怎么了结呢?”

挠头啊!于而龙看不出一个光明的前景,只是怨恨自己,这些年轻人的挫折和烦恼,不正是由于自己那副部长的美梦所造成的么?

嘀嘀——那轻盈的茶色上海车,揿了两声喇叭,停在了他们楼栋的门口。

“谁?”站在窗口的于而龙不禁诧异,只见保卫处长老秦匆匆钻出车门,直奔他家楼门而来,心里想:“他来干吗?”

“完璧归赵!”大个子经过十年风浪,显然学问长了,文绉绉地讲明了来意:“高歌那辆伏尔加还给纬宇同志,纬宇同志这辆上海,仍旧交给你老书记使用。”

“这也得由保卫处管?”于而龙奇怪地问。

老秦坦然自若地说:“现在高歌行政那一摊子事,我暂时代理一下。”

于而龙明白了,那颗曾经闪亮的明星,先在王纬宇的眼里暗淡下去。“厂里作出的决议么?王纬宇的主意?”

老秦说:“不,是根据部里老徐的指示——”

“听见了没有?若萍……”于而龙情不自禁地笑了,不过,笑得有些苦涩。那位深信自行车更有益于健康的医生,丝毫不感兴趣地说:“我既不希望坐门背后的马扎,也不希望坐这种小汽车。”然后,抬起腿要走。

“谢医生!”老秦叫住她。“那套四合院正叫那两家往外搬,再大修一次,保险叫你们满意,只是可惜那架葡萄,不过,还可以重栽——”

谢若萍连听都不想听地走出书房,不知为什么,她想哭。

“怎么回事?”大个子怔怔地问。

于而龙塞给他一支雪茄,给他点燃了,然后紧挨着这个挺不错的部下,在沙发里坐着:“老秦,咱们在一起多少年啦?”在他掐着指头算的时候,接着说:“你该知道我的性格,我不要小轿车,也不要四合院,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实验场!”他几乎是想大声喊的,但说出口却是轻声的。

保卫处长沉默了,他想起了那只叫于而龙身败名裂的大皮箱,那号码正好是外国人最犯忌的数目字:十三。

于而龙问:“他高歌、他王纬宇、他老徐,能还我实验场么?把车开回去,谢谢你的好意。”他断然拒绝,而且是任何人也无法说服了,这一点,老秦是最理解的。

他知道这辆车今后的命运,恐怕锁在车库里时间要多于出车的时间了。于是起身告辞,其实王纬宇给他这个差使时,他倒估计到会碰壁的。

“哎!你等等——”

于而龙从写字台里摸出那支差点惹祸的二十响,擦了擦,还像三十年前那样锃亮,只不过有几处烧蓝褪了,不免有点珍惜地地塞给老秦,终归是故人遗物,能不心疼么?

“何必上缴呢!老书记!”

“隔七八年来一次,不又得让你编谎诓人!”

老秦说:“再来,神州就该陆沉了……”他掂着手枪,小心地摸着枪口,并且放在鼻子前嗅嗅。“看得出来,这支枪喝过不少血!哦,我小时参军,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把大镜面匣子!”

“拿去吧,既然你喜爱!”

“留下吧:我给你补办个手续——”

“不,我老啦!”

”笑话,等着你走马上任。”

“胡说——”

“纬宇同志亲口讲,你马上要官复原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