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第3/8页)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周浩打来电话,让他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去车站接工程师,特别强调了寥寥无几那四个字。他妈的,只好由着那几个剽悍的骑兵大爷向他们逞威风了。

吉普车被拖到公路上,解开了那跑出一身汗的马匹,骑兵向他炫耀地说:“这才是我们的真本事,老团长,咱们还是打仗去吧!”

“上哪儿打去?全国都解放了,只剩下台湾,你的战马也蹦不过去!”

“回部队去吧!”那时候人们不愿意转业:“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于而龙告诉他们:“从今往后,王爷坟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将来还要当爷爷,抱孙子,永远扎下根啦!该变一变啦,过去打个没完没了的仗,结束了,今后该搞建设了。咱们比一比,到底是你的马快,还是我的车快?时代在变化,不要拽住马尾巴,落在后边啦!”他把司机推到边座上,把住方向盘,沿着进城的盘山公路飞驰起来,很快挂上了四挡。那几个骑兵追了一阵,看距离越来越远,也不上劲儿了,掉转马头往回走了。

他停下车,向他们哈哈大笑,那几个败兴的骑兵,竟然捏起拳头,朝他伸出中指,做了个猥亵的手势,那是浪荡的骠骑兵骂人的话,意思是给你个卵吃。

“好小子,小心跟你们算账!”师长骂着他的战士。

那些调皮鬼嘻嘻哈哈地一挟马屁股,一溜烟跑了。

等他走进车站月台,旅客已经星星零落,所余无几,两口子正在用英语交谈,那时,于而龙一点都不懂。

现在,在机场候机室里,于而龙可以完全听明白,紧挨着他们坐的那对澳大利亚的年轻夫妇,正悄声谈论着是否应该去小卖部给墨尔本的姑姑,买些什么纪念品?——“哦,廖总,谢谢你的比较语言学,我发现我的牛津式发音,甚至比他们还要标准些。”

二十五年前,他听不懂嘀里嘟噜的廖师母在对她丈夫议论些什么,也许在打量这位满身泥水的共产党员,是不是未来的合作者?但于而龙一眼认出,这两位确实属于寥寥无几的人物,只看廖思源的领带,廖师母的项链就明白。尽管看不习惯,他还是礼貌地伸出手——于而龙记不得曾经向他们索取介绍信,或要过证件,也许那时的阶级斗争观念要低一点吧?廖师母那落落大方的姿态,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说实在的,他那渔民的手,骑兵的手,如果形容为锉刀未免过甚其辞的话,说是鲨鱼皮是一点不过分的,但她却文质彬彬地握了握,连忙把她的丈夫介绍给他。那温文尔雅的性格,使他得出结论,谁有她那样的妻子,肯定是非常幸福的。

她一直到垂危时刻,也还是这种文静和特别明白事理的样子,她要求谢若萍——那是惟一陪伴她的同命相怜的人,不要马上去告诉关在优‘待室里’的廖思源,等他什么时候放出来,再把她的死讯,找一个最适当的方法使他知道。

哦,一位多么深爱丈夫的妻子啊!

她宁肯自己孤独地死去,也不愿使身陷囹圄的丈夫更加深一层痛苦。

“……会把他放出来的,一定的,会把他放出来的,有那么一天,会放……”她怀着这个信念,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了。

唉,二十五年前,他们是两口子一块儿回到祖国,来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二十五年后,他却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地离开了祖国。“老廖,我的老伙伴,是我把你毁了!”

“老廖,如果有什么使你不愉快的地方,你就怪罪我吧!”这时,大家已经来到了停机坪,马上就要握手告别了,于而龙说:“周浩同志本要来送你的,因为今天一早他要去国务院开会,他委托我代表,并且说,欢迎你作为亲戚,常来常往着吧!”

廖思源激动地哭了,但只见泪珠从那干涩的眼里滴下来,而没有哭声。

于而龙咽下了“将军”接着讲下去的话:“……二龙,对于祖国,我们是不肖的子孙;对于党,我们算不得真正的革命者,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一个好端端的革命事业,搞成这种样子,而束手无策,甚至坐以待毙。你说他一个知识分子,伤心失望到这种程度,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寥寥无几啊!二龙,再那样下去,我们可真要成为千古罪人啦!”

“再见吧!”谢若萍忍不住呜咽了,也许她想起了那文静的廖师母,于是于而龙再也憋不住了,索性说出来吧,分明是块苦痛的伤疤,捂着盖着疼痛就会减少吗?他握住廖思源的手:“老廖,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原谅我没法替你分担这种痛苦。本来,今天还应该有一个人陪你一路走的,但她永远也走不了啦!还是那句话,老廖,千万别闷在心里,怪我吧,你要恨的话,就恨我好了。”

“不,那你恨谁去?”他紧紧握住于而龙,“老于,咱们都是无罪的罪人。”

“可是廖师母……”谢若萍用手绢擦拭眼角。

“人迟早都要到上帝那里去的,那是必然的结局,但实验场不应该死,科学不应该死,但终于死了。人死了,销声匿迹了,可实验场死了,骨头架子永远摆在眼前,触目惊心,从哪找到妙手回春的法术,没啦,死定了!难道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吗?那终究是咱们一把屎、一把尿侍弄大的嘛,它本不应该死,它完全可以活得很结实,很健壮,二十多岁,正是它应该出力的时候了,它可以做多少事啊!……”廖思源怀着一种挚爱的感情,像谈论一个人似的说着实验场。

于而龙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似乎想把自己那股劲也传送过去:“老廖,咱们可以从头搞起来!”

“老于,我们都太老了!”

“那就从现在起,一直干到死,干成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

他凄惨地笑笑:“也还有可能从头毁灭。”

“不——”

“也许你信仰比我强烈,但我认为,有些人是决不肯放下鞭子的……”他讲完话以后,松开了手。“老于,再见吧,往后你也要好好保重呵……”

他向舷梯走去,头也不回,于莲喊了声“廖伯伯”,跑过去,抱住那老人,吻着他那智慧聪睿的前额。他看着那个用鞋跟踢着沙砾的陈剀,对于莲说:“希望你们幸福!”然后,他松开了她,摘下帽子,露出苍苍的一头乱蓬似的白发,向她鞠躬。“孩子,原谅我吧,我这一走,又会给你们涂上一层不幸的色彩!”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会的,那只是短暂的历史现象,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也许我看不见了,但一定会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