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第2/8页)

“不行。”她拉得更紧。

“放开我!”

“不!”芦花仍是不撒手,于二龙越是想摆脱,她越是把胳臂箍得死死的,生死关头使她忘情了,紧紧地搂抱住这个年轻的于二龙。

“松手!”于二龙还是初次和异性挨得这样贴近,尽管水上人家男女之间不大忌讳,也不太回避,但被软绵绵的姑娘家的胸部紧紧贴着,却是破天荒的。

老天,原谅我们的青春时代吧!

他知道这种异样的感觉,会使自己动摇,男子汉的坚强,使他摆脱精神上的软弱。况且,药性已经发作,胸口开始发闷发热,他央告着:“想吃河豚肉,就得豁出命去!”

她凄苦地摆摆头,坚定地表态:“谁愿吃谁去试,我不要,也不让你要。”站在一边的大龙更没法插言了,她果毅地吼了出来:“债,咱们苦熬苦挣,还就是了。二龙,你不要愚,一钻进去,连个囫囵尸首都捞不着,我不能让你去喂鱼!”她嗓门压倒丁北风:“明白吗,我不让你死——”

大龙好意地劝她:“说些不吉利的话干啥?”

芦花朝他嚷着:“你怎么不下?你怎么不下?……”然后对力图挣脱她的于二龙说:“你一定要去,那让我死在你前头……”说着,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哗哗地涌出来。

现在,于二龙觉得那浸泡住脚面的冰水,不像刚才那样刺骨,相反,倒有点熨帖似的舒适了;浑身开始发烧,尤其在脏腑里,像是放了把火似的,热烘烘地煎熬着他难忍难捱,苦痛在不停地折磨他了。

酒精不会有那么大力量,能把于二龙打倒,而是那掺在酒里的砒霜弥散全身,发挥作用,把相当结实的汉子给挫折得趴下了。

“回家吧,二龙,家去吧!”芦花忍住泪水,好声好气地求他。

“不能啦!”于二龙热得像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了啥吗?”芦花也弄不懂了,二龙的性子虽说是倔犟的,可对她,却一向是随和的呀!

他苦笑着:“我怎能白灌下去那药酒?”

“药酒?”她吓了一跳。

“兑进砒霜的酒啊!”

“啊!”她手一松,挨了一闷棍似的失神跌坐在冰上。

于二龙向芦花亮出了心里话:“芦花,晚了,后悔也不赶趟了!”他拍打着自己火烧火燎的胸部:“想吐也吐不出来了,芦花,让我去吧!”

她痴呆呆地望着那只酒瓶,和瓶子旁边的粉红纸包,她认出了,那是从陈庄买回来,打算开春后作毒饵,药杀大雁的,他们没有猎枪,只好这样挣点钱花。

于二龙的腹腔里,绞痛不已,主要还是那不能忍受的干热和焦渴。他知道,他决不会死在痛上,而是热死、渴死、活活地被砒霜烧死。他两眼一闭,汆进了暗无天日的冰洞里去。

现在,他和充满空气的世界,就凭着一根绳子,在维系住了。

芦花发现于二龙没影了,疯狂地趴在冰洞口,也要往里钻,她凄凉地叫喊着:“二龙,二龙……”要不是大龙哀告地拖住,肯定要随他而去了。

听不到回答,只见冰洞里的碧水,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她摇晃了两下,哇的一口,喷出了鲜红鲜红带泡沫的血……

于而龙耳畔又响起芦花的誓言:“我要杀死他,总会有这么一天!”

起因正是为了一条红荷包鲤呀!

现在,握住钓竿的于而龙,在猜测着他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鱼?他估计不会是那种快牙利齿的鳜鱼,石湖一带叫做GFBA4花的急暴凶猛的家伙,它那尖锐的脊刺竖起来,会把最结实的鱼网刮破。也不会是草青鲢鳙之类,因为草食性鱼类性格懦弱,上了钩马上就慌神了。当然更不会是甲鱼、鲶鱼之类爱钻窝、耍无赖的货色,它们缺乏长游的魄力。从这条鱼不急不徐的速度,笔直不弯的路线,十有八九,是石湖的正宗,是鳞下闪出血光的红荷包鲤。

正是那点点血光,使它身价百倍,成了石湖的珍品,就因为它,于二龙险几丧命啊……

在石湖,若干年来相沿成习,所有的红白喜事,大小寿庆,逢年过节,请客送礼,少不了一条红荷包鲤。似乎形成了一种规矩,谁也鼓不起勇气去破一破,以至成了可笑的迷信,很像土著崇拜图腾那样。没有红荷鲜鲤,如丧考妣,真是不呆理解的愚昧,甚至智力健全的大人先生,也摆脱不了这种精神束缚。所以王纬宇一九三六年底由当时的北平回来,和县城商会会长的女儿订亲下聘,就因为石湖封冻,捉不来红荷包鲤,竟至于弄到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诗书之家,也都寝食不安。

那时,能够迈进大学门槛的,在小小的石湖县是罕见的,而去遥远的北平攻读历史系,全县也就是石湖旗杆王家。王纬宇并不是反对这门婚姻,而是看不上会长干金那副窝瓜面孔;但他野心勃勃的大哥王经宇,想凭借城里权势人物的奥援,开拓他的事业,所以,王纬宇总说自己是牺牲品。

他们的老爹,绰号叫做肥油篓子的王敬堂,查看那几十挑子,准备送往县城的聘礼中,竟然看不到一条活生生的红荷包鲤,气得把水烟袋都摔了:“区区三家村一个小户人家,都有一条红荷包鲤在前面领路,咱们倒不要图个吉利?岂有此理!”

家下人赶忙禀报:“太爷,今年冰太厚,谁敢豁出命去弄?”

“惟其难才偏要,珍珠玛瑙,珊瑚翡翠,拿钱可以买到。三尺冰下,捉出鱼来,那才是稀世之珍。一定要弄到这红荷包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经宇眼睛一眨,放出风来,于是,驱使着奴隶不顾一切向死亡的深渊跳进去。

于二龙也记不得怎样捉到那条鱼的?也记不得怎样摸到洞口回到人间?他只记得:终于呼吸到冰冷的空气,他那残存的一丝意识,庆幸自己仍旧活着,于是,求生的欲望,从快要被砒霜毒杀的躯体内部升起。他现在只盼着马上回到家,好家只有相依为生的渔船,才能摆脱死神的追逐。

芦花搀扶着他,东倒西歪地踩着滑溜溜的冰,朝三王庄走回去。

渔村就在眼前,破船酌桅杆也看到了,他盼望一步迈进船舱,舀一瓢清水扑灭心头的恶火,可没完没了的路,何时才是尽头?

“不!我不能死在半路上,不能死,说啥也得活下去!”

但是,砒霜的热毒,使他干渴得快没命了。

“水、水——”他力竭声嘶地叫喊着,浑身苦楚地痉挛着,颈椎呈现出角弓反张的僵直,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待了。

“水、水——”他两眼充血似的暴突出来,像是毒药烧烤的火焰在往外冒,要不赶紧扑灭,于二龙就该烧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