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

两位钓鱼人亲眼目睹红荷包鲤,是怎样敏捷地把头一缩,迅速地偏转身子,躲开了致命的一击:那反应之灵活,行动之干脆,出手之不凡,使得一老一少都目瞪口呆了。

于而龙无可奈何地捞起鱼叉,悻悻然地骂道:“真是难得碰上的老滑头,鬼得厉害!”

秋儿也赞叹着:“真有两下子!”

“它不离开水,比咱们有办法些。”

也许,生命史上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在三十年前的石湖上,能逃掉于而龙的杀手锏,是不大容易的。鱼,大约也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死里逃生,如今累了,潜在深水里不动了。至此,仍旧一无所获的钓客们,也需要喘口气了;看看表,八点多了,便问孩子:“秋,该吃点什么啦!看你奶奶都给我们准备了点啥?”

秋儿连忙把竹篮递过去,掀开蓝布盖帘,啊!几块烤得黄澄澄的米面饼,一碟红烧大头菜,一碟甜酱萝卜头,还有洗干净的芫荽、小葱,看到那碧绿新鲜的色彩,他胃口大开,食欲就来了。

他看到竹篮里带着三双筷子,笑了:“还有谁呀?”

“奶奶说,你们家吃饭讲卫生,挟菜单有筷子……”

于而龙皱起眉头,想起解放初期老林嫂从乡下来看他们,住在家里那股拘束劲,不自在的劲,此刻不由得埋怨:“若萍,若萍,你的那些讲究,那些习惯,那些文明,把个乡下老太婆弄得不敢登门了……不管啦!”说着手也不洗就捏着面饼,卷着蔬菜,大口嚼起来。秋儿看见叔爷吃得那个香劲,这才想起说:“还有咧,叔爷!”从舢板后梢摸出个黑釉陶罐,端到他面前:“奶奶让带来的糟鳗鲡。”

——啊!老林嫂,谢谢你,谢谢你!

还没揭开盖子,那股香喷喷的酒香,先把他醉倒了。多少年想闻都闻不到,只有石湖水上人家才会腌制得出的异味,一下子把他勾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他似乎回到了湖荡里草木丛生的沙洲上,听着于莲刚刚来到人世间呱呱的哭声,守着产后显得疲惫的芦花,看着远处敌人扫荡,焚烧村舍房屋的浓烟,在传来阵阵沉闷的炮声之中,也曾被这香喷喷的糟鱼味陶醉过……

于而龙由不得叹息……

“莲莲,从你一出世,就不曾给我们带来过平静,直到现在,都三十二三岁的人了,仍旧牵系住我们做父母的心。艺术创作上的挫折和打击,婚姻生活上的不幸和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好像从来没有消停过。当然,你给我们带来欢乐,可也带来了烦恼。有时候,为你犯愁,甚至愁得要命,一个嫁不出门的姑娘,总是父母的心事。虽说你最终还是幸运的,找到了失去的爱情,可我们,至今并不轻松啊!……”但是,于而龙望着茫茫的石湖,在那亲切的糟鱼曲香里,想起他女儿幼年,令他们和乡亲们担惊受怕的日子,目前这种浅浅的伤感,淡淡的忧虑,就算不得什么了。

——老林嫂啊老林嫂,你为莲莲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昨天傍晚,水生把于而龙接回柳墩,老林嫂劈头就问这位贵客:“为啥不把莲莲一块带回来?”可怜的干妈热切地惦念着好,大为失望地说:“丫头把我忘了。”

夜里,团坐在灯下,于而龙告诉她,长期来莲莲在生活上的不顺心,最后终于离婚,回到家里来了。老林嫂能不维护她的宝贝么:“晚了就晚了,晚开的花照样香!”

“可把若萍愁了一阵,真怕她老在家里咧!”

“怕什么!你们不养我养!”

老林嫂的声调,还像三十年前那样坚决果断,铿锵有力。当然今天说这句话,只不过是充满感情的激动而已,但在战争年月里,这大胆的承诺,可是字字千钧啊……

对于于莲这个不受欢迎的人,不适时地来到人间,除了她终生终世也不应该忘怀的干妈外,谁都看作是个沉重的负担。再没有比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快要失败、国民党企图卷土重来时,石湖支队所处的局面更为困难的了。因为支队的活动范围,正好处于敌人的心腹要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敌、伪、顽三者勾结起来,企图一举把这股“残共”扫荡干净。

频繁的战斗没完没了地打着,每天总得有四五次程度不同的接触,甚至一口气接连打几仗,才能摆脱重围。无休止的行军把战士拖累到了极点,常常一夜得转移几个村庄,才能甩开紧盯不舍的敌人,真是连合眼的工夫都没有,只好边走路边打瞌睡。那年夏秋之际的霪雨,和难消难解的迷雾,至今还在于而龙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泥泞的道路,无法通行的沼泽地,潮湿的衣衫,沉重吃力的步伐;再加上给养补充不上的饥饿,长时期得不到休整的劳累,啊,这是队伍最不好带的时期。就恰恰在这紧要关头,于莲,这位不速之客,要向烦恼的人世间报到来了。

芦花再也无法跟随队伍活动了,她已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了,只要她能咬才挺住,是决不会开口的。

“二龙,我得留下来,只怕是三两天的事!”

游击队长生气了,但生的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气。人处在不顺利的逆境之中,不晓得哪里来的火气,像个刺猬似的,动不动就把针刺直竖起来:“留下,留给谁?是留给忠义救国军,还是留给鬼子?”

战场上,死神是不可一世的,但是做母亲的偏要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生命,所以她们就要为孩子吃更多的苦头。拖着沉重的身子越过封锁线;背着襁褓中的婴儿,长距离的急行军;饥饿的日子里,挤不出一点奶水喂那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在枪林弹雨中,宁肯自己牺牲,也把孩子紧紧搂住……所有这一切折磨,都是死神或者战神为在战斗岁月中做母亲的女同志准备的,看来,芦花也到了这一天。

路大姐那时正在石湖,她也曾在战场上做过母亲,可她比谁付出的代价都大,她生孩子那天,正赶上皖南事变发生,不得不忍痛割舍,随部队边打边撤出重围,所以,她建议支队政治委员想想办法,母亲总是疼爱孩子的。

赵亮皱着眉头,踌躇了良久,才下了决心:“好吧,——派一个小组,突破封锁线,送芦花到后方去。我来跟滨海支队联系,叫他们配合一下!”

指挥员的职务提醒于二龙,半个战斗力也不能抽走,连续打了几个月疲劳的仗,支队的实力大大减弱,连本来不费劲就能吃掉的小股敌人,现在也只好眼巴巴地放弃。

那时已经担当副队长的王纬宇———这个混账东西啊!在大家为难犯愁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掉书袋子,摇头晃脑地说:“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历代起义军,从汉末的黄巾,到明末的闯王,都是携着妻儿老小一起南征北战,只是到了太平天国,才分什么男馆女馆,但打起仗来,还是一齐冲锋陷阵。依我看,用不着冒风险过封锁线,只要派两个同志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