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第2/3页)

“一个学生会搞什么大买卖……”

“那你错了。有的不过才二十来岁,在倒卖汽车呢。在他们手里掌握的进口车有几百辆,兜里的便携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我吸了一口凉气。可我不能不信。

“如今与你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可真是搞活了,搞得五花八门。你如果晚饭以后等在大门口看吧,那时就会有一辆辆高级轿车停在那儿,那是发了财的大老板的车,在这儿等女大学生。他们单等最漂亮的女大学生出来,拉上她们就走——当然是这之前在舞会酒吧之类场所认识的,他们会赠给她们一个传呼机——从此双方就方便来往了。通常老板们到了半夜再把她们送回来,如果是周末,干脆通宵不归……”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把自己的大学抹成这样黑,有人不会答应的。”我这样说,心里却阵阵发凉。因为我知道吕擎是一个严谨的人,他从不乱说。

“不是抹黑,是告诉你各种各样的事实——你如果围在那儿听演讲,就会激动得热血沸腾,你会觉得这些年轻人啊,他们真是勇敢,他们关心这么大的问题!他们常常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你看一看,想一想,谁才能真正代表我们的学校?出了几个卖身的学生就让你觉得大势已去?其实那些衣冠楚楚的头面人物也在卖身——他们更没有廉耻,他们让有钱的商人牵着鼻子走,人家让他怎样他就怎样,这不是卖身吗!”

我心底不能不同意吕擎的话。是的,我刚才亲眼看到一个男同学在演讲,而旁边一个女生仰着脸,正眼含热泪看着他。说不定她会爱上他的。我自语道:“他真的很可爱……”

“谁?”

“唔,我在说……那些演讲的学生……”

吕擎回头看看我们离去的方向:“是的,很可爱。可惜他们当中有几个太能背书了——净是书上的词句。如果有女同学在旁边,他们就背得更起劲。没有办法,一种表演性,一种模仿和欲望,总是损害着这一类极有意义的行动……我这样说也许太过分、太苛刻了。女同学很纯洁,她们很容易爱上书中描写过的某一类人——她们爱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概念’……”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帮助那些热泪潸潸的姑娘……

话题再次回到觊觎那片林子的商家。吕擎说:“其实这些咬人的鳄鱼有的就是这个学校自己培养出来的,他们现在不是通常说的‘反哺’,倒是反咬来了,把母校当成了大肥肉,弱肉强食……”

“这么大的学校不是‘弱肉’吧?”

“如果学校的头儿和外边的强盗联合起来,再有橡树路的支持,学校肯定就变成‘弱肉’了!”

我无言以对。实际上任何地方任何事业,只要这其中的人背叛了它,它也就必定变成了“弱肉”,剩下的问题就是被强食的过程。这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吕擎叹道:“不能说所有搞了实业的、所有的所谓企业家都是品质恶劣的家伙,这样说不客观。比如有的同学毕业后把企业做得很大,他们一开始的立志就是要用强大的经济力量来启动一种事业,这是他们的理想,很单纯。他们当中有人给我们学校的几个学院很大支持,资助了一些项目,但他们与学校的关系非常淡薄。头儿对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些鬼头鬼脑的家伙奉若神明,私底下来往密切极了。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

“老师联合起来抵制呢?大学是他们的啊!”

“大学不是他们的,大学从来不是他们的。当然会有人抵制,你刚才也看到了嘛……问题是他们之间早就分化了。一部分人是你看到的,敢喊敢怒;另一部分人乱中做尽了坏事,而且毫不脸红。学问越差的人投机越有本事,折腾选题上项目,设法将国家大把的钱骗过来。这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就由他们胡乱挥霍。有的人连文法句子都写不通,竟然能成为重要文化工程的主持人!真正的学者从心里鄙视这个,他们只扎扎实实做学问,很少以五花八门的题目去弄钱,根本就鄙视所谓的‘工程’!这一来他们就成了院系里最不可理解的人、最让人讨厌的人……”

我望着他。我对学校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很固执。固执也倒罢了,偏偏又是他们时不时地站出来说点什么。这就讨厌了。再说现在那些所谓的项目和高薪岗位是很诱惑人、很腐蚀人的,有些人本来还算很好的学者,最后也不得不弯腰低头去乞求,他们再也不能沉迷于自己的学问了。有人,像许艮教授他们,更是痛心疾首。他们不允许自己的任何弟子这样干。可是不听话的、暗地里干坏事的弟子太多了。现在没人喜欢固执己见的人。说来也很怪,如今许多专业和部门,偏偏是对这个专业有很深的歧视和误解,甚至是内心存有偏见甚至仇视的人,才来当这个专业的领导!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你要不信就可以一家一家数数看,这是事实。有人的确在仇视。我一直想的就是: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蓄意蹂躏人类当中最宝贵的、最优秀的一些人物……”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在想03所,想阿莱和桤林……

“你刚才问这次学校闹事的起因,这还要从我们系一个叫李贵字的学生说起。这人在校时要多差劲有多差劲,毕业前因为钻女厕所还受过处分。毕业后他办了个公司,一开始倒卖海鲜和煤炭,渐渐生意做到了海外,越做越大,现在变成了亿万富翁。就是他回过头来折磨学校,动不动就回来炫耀,与校内校外的头儿们打得火热,还当了我们这个名牌大学的名誉教授!他有一次见了我,拍着我的肩膀,亲热得不得了。他问我现在忙什么,如果累了,就出去清闲清闲。‘到时候我用直升机接你到海外度假去……’看看吧,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与橡树路上的人联手,要把母校这片存在了一百多年的林子毁掉!”

3

在我的印象里,许艮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古怪刻板的老人,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教授,一直在不停地写: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混沌文字。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让我不得不强抑住深深的惊讶。原来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老,大概有六七十岁,花白头发,清瘦,稍高的个儿,嘴里永远含着一个焦黑的大烟斗。我想这只烟斗多少有点装饰意味。我叫他“许教授”时,他就不耐烦地挥动一下黑烟斗,大概想让我把后面两个字去掉。他这个人看上去哪儿都有点怪异,比如他的咳嗽在屋里响起时就像打雷一样,比如他的鼻子就像一种鸟喙。书房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几个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架占据了主要空间,他只不过在这些大书架中开拓出一块很小的场地安放了书桌。他的话不多,所谈的大多数记不得了,只记住了一句:“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