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感觉自己绝非人届中年:那种有关心理年龄的感受往往是通向两极的,有时苍老到步履维艰,有时又似乎仍然停留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是的,还有一条活泼的思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走上街头,两旁景物视而不见,多像少年时代赤脚奔跑在平原和灌木丛中、跨跃在沟沟岭岭之间的那种情形。我正在迈过那些土坎和石块,一如原来的那个流浪小子。每逢我看到在街巷上窜来窜去的打工者,特别是长发披肩、缓缓行走的流浪汉,心中就有一股滚烫烫的东西一蹿而过。一种认同感、彼此的一个眼神、无声无息的交流,一瞬间会让我神情恍惚。你为何而来?为何闯到了这座城市?前面的背影渐渐消失了,可是有一句话似乎正在从他摇动的形体上传来,好像刚刚送达了一句亲切的耳语……是的,我的心正在像他们一样四方游走,没有方位感,也没有归宿。

我记起了父亲、母亲、外祖母,连同我出生地的那座小茅屋……一切都消失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午夜与梅子在一起,常常要莫名其妙地心疼。我品咂着留在唇间那种实实在在的气味——发霉的城市气味和爱人的气味。我不时在黑影里伸手去找小宁,抚摸他圆圆的小巴掌。闷热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都市之夜啊,这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啊,谁也不知道由什么组成。

我们茅屋旁的那棵大李子树,它的一树繁花像云雾一样,清香气息笼罩大地。蜜蜂一团团旋转,蝴蝶翩翩。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闷浊的午夜。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人生下来了,却又要把他剥夺得一干二净,让他一无所有,神灵的本意是这样吗?打从割断了脐带的那一天起,人就要独自抵御惶恐。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单独谋生,总是一个人,无人牵引,也无人同行。我从海滩平原出发,直到神差鬼使地来到这座巨型蜂巢。是我自己在黑夜里摸索,找到一个又一个朋友和亲人——像命定一样,他们一个一个从浓浓的夜色中浮现出来:阿莱,凹眼姑娘,吕擎,庄周,阳子;还有梅子,内弟,岳父,岳母……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小窝,一个家。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有时候,不是深夜就是白天,反正是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会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这会儿他(她)就是我的“全部”拥有。我变得急不可耐,想马上见到对方,是那样的一种渴念——这时真的有点刻不容缓,哪怕仅仅是在一起待一小会儿也好……

2

这天下午我想到了阳子,想到他胖胖的、挥动不停的胳膊。我觉得自己非要立刻见到他不可。他这会儿正在干什么?要知道他平时总是不停地涂抹。他在画画。一个极有才能却毫无名声的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奋斗青年。老天,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奋斗,在无闻,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如此短促。

我往他的单身宿舍急急走去。

他平时住在学校,可原来的单身宿舍还一直保留着。那儿可算派过一些了不起的用场,无论是我还是吕擎,大概都会怀念那个又小又黑的房间。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汉,跟今天可不一样。今天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对那个地方熟极了,熟得一仰脸就能嗅到它浓浓的墨汁的臭味儿。

敲门,没有回应。

门缝里有一个条子,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几个笨拙的大字:我到某某地方去了,如果吕擎来,可以到那里找我。他就是没有想到我会来。我把条子揣到衣兜里,然后径直到那个地方寻他去了。

令我不安、使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儿正有一个躲不掉的“聚会”。我来到时,一间挺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坐了几十个人。照例是烟雾腾腾,是咖啡的香味和喝茶的嗞嗞声。

像过去一样,进来一个生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我的目光只是在捕捉阳子——看到了,他正在角落里跟一个女孩谈话,比比划划像打哑语。两个人大概都没有发现我。我想女孩可能就是他曾经提过的那个画油画的女朋友吧?我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马上回头。

“哎呀,是你……”

他小声叫着,立刻向那个女孩小声介绍我。

姑娘站起来。她的一双眼睛黑黑的,真正是黑白分明。一笑腮部立刻有两个酒窝。样子当然十分可爱,画家的选择嘛。

“小涓,一直想拜访你呢。”

姑娘笑吟吟地把阳子拉了一下,找个空隙请我坐下。我发现小涓的腿上套了一个很厚的彩色护膝,这使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神气。她两只脚上穿的鞋子竟然不是一种颜色。现在原来时兴这种穿法。

这时我才注意到主持人——正中那个宽大茶几后面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苍老;这人个子不高,穿了件深棕色的衣服,好像是丝绸的,很滑润;裤子宽肥;留了长长的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打扮,包括他的神气,都像一个长坏了的封建遗老。他只看自己跟前的一块地方,目光忧伤而沉重。他的旁边则坐了一位浑身颤抖的人——我的目光刚刚转过去,那个哆哆嗦嗦的人也正好站起来。留背头的主持人朝一边摆了摆手。

“他是一个……”阳子小声说着,我没有听清。

那人站起来,所有人于是不再交头接耳了。他说话就像吟哦,伸出右手,高举过顶,然后猛地一扬。可惜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是一些极其怪异的词汇组合,好在我在另一些聚会上见过类似的情形,多少有些熟悉了,不太害怕且能够安之若素。只有那些初来乍到的人才会慨叹不已,甚至是大惊失色地四下观望。老实说这一套玩法已经有点过时了。

那个人刚坐下,又一个人站起来。这人穿了鲜绿的衣服,刚刚伸直了腰就伸出食指点划着,好像正面对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咬牙切齿。可是他谈论的都是关于自然、诗、艺术、戏剧、建筑、雕塑之类,并不关涉具体的人和事。最后他的食指重重敲击着面前的空气,结论道:一切都在毋庸置疑地走向死亡,一切,我们集体悲悼的时刻真的来到了……

刚才那个颤抖不停的人仿佛突然被刺中了,浑身痉挛,紧接着又一次站起来,争辩,呻吟,最后重新吟哦起来。

小涓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后来把耳朵侧向一旁,大概想听得更清。她终于附到阳子耳旁,捂着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