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寻(第2/4页)

“你看到了小阿贝吗?”

我摇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拐子四哥点点头:“不错。不过我们要通过他找到岳贞黎——那是一个叛徒……”

“如果你把这个消息通知我的儿子,”于畔看看远处,“他叫于凯平,那就再好不过。”

我点点头。让我震惊的是,他刚才毫不犹豫地将儿子的姓氏改了过来……他们匆匆走开。我吓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我才转脸寻找身后的小家伙,惊讶地发现那儿空空如也。他是什么时候溜掉的啊?

我突然记起了身上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找到凯平——这是一个十分紧迫的、沉重的委托,它来自爱人和父亲两人……我好像感到了时间的紧急,我正在与时间赛跑!接下来我马上掮起背囊,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正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伫立了许久。我一直凝神盯视,终于看出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凯平啊!我喊他,他却纹丝不动地将背向着我。我不得已伸手扳住了他的肩头,用力一扳——

天哪,我的背囊掉在了地上……原来凯平已经被人杀死了,脖子上有一道触目的伤痕,只是没有倒下,他死不瞑目,一直看着我……我啊啊大叫,叫着“凯平凯平”,摇动他,紧紧地抱住他……“我来晚了,我有多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可惜你再也听不见、听不见了……”我号啕大哭,以至于这声音引来了一个看客,他在我的身后发出“哼哼”的冷笑。我回过头去。

是马光。他戴了一顶帽檐很长的塑料凉帽,多毛的手腕露在外边,这特别激怒了我。他的右手抄在衣兜里,我怀疑那里有一把刀——是他杀死了凯平!我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睛快要瞪出了眼眶,迎着他扑了过去。谁知他在我身上轻轻一点,我就再也动不了——他得意地笑了:

“别激动。本来要和娄萌一块儿找你谈谈,她很忙。我们俩说得更透一些,不是吗?”

“是你杀了凯平?你这个卑鄙的杀手!”

“别激动,我说过了嘛。我已经追了你好久,打听你的行踪,原来你藏在这里。好啊,动手之前先让我来审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这其实也是你最后的机会……首先告诉我,梅子为什么不和你一起?你认识这个吗?”

他手里像出示一个证据似的,悬起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影:我和梅子站在紫荆花下,她笑得那么美。

时光一晃即过去了这么久,差不多整整十八年!而今我们再也不会在紫荆花下照这样的照片了,大概永远都不会了。我现在面对着一个真正的恶魔,而且难以取胜。为什么?就因为我面临着一个不义的、阴险的、无测的、模糊而阔大的一片,这是混混浊浊的、望不穿的一个地方。这里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在帮助这个恶魔。而且,再没有一个杏眼通圆的姑娘帮我了。她不再相信我——人生中途失去了一个杏眼通圆的伴侣,这才是人生的大不幸。

“她不会和我一起上路的……”

“她成了你痛苦的一部分,成了你的累赘!在你眼里,只有自己才是一个痛苦决绝的家伙,一个殉道者,而她呢,是地地道道的世俗庸人……”

我咬咬牙关忍住。

马光掏出一支烟点上,蹲下来慢悠悠地吸着,眯上一只眼:“我这会儿得让你明白,你算不上什么英雄。从过去到现在,你压根儿就别打这个谱。十几年前又怎么样?你当时不过是一个逞能冒泡的家伙,这样的人多得是——你还记得在城南的小山上,一到了晚饭后就聚起一大帮辩论的人?他们有时争得脸红脖子粗,主题词大得吓人:生活的意义、人生的道路——奉献啊索取啊之类的,一些哲学命题,大家争到半夜甚至通宵!你和我都参加了,我们最后作为辩论的胜者登上了小山顶,那些失败者被我们大喊一声‘下去’,就下山去了——他们蜷在山根反思去吧,全是一帮窝囊废……这就是前些年的情景,现在听起来很戏剧化,但都是真的,我和你都不会忘记那些日子。我为什么说起这些?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在那样的年代,有那样的追求和表现是不足为奇的,因为那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风气,我们不过是跟从了一种时尚而已!我们并没有什么特立独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创造和发现!我们只不过是及时地跟上罢了!你平心而论,能说我们这种人是英雄吗?”

我不得不随上他扯远的话题,反驳说:“难道那有什么不对和不好吗?难道我们必须放弃当年的一切,像别人一样信奉实用主义、机会主义,干一些混世下流不择手段的勾当?”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我和你都不是那样的人物,因为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那样杰出、那样义无反顾过,没有那样的表现;我们得承认,我们总体上还是平庸的——现在我已经承认了,但你死不承认,至死也要装样儿,这就是我们两人现在的不同、现在的区别……”

我一万个不能同意,却不愿就这个话题去反驳。这也许不是深入辩论的时候:一个人危在旦夕还要高谈阔论总是可笑的……可不管怎么说,否定当年的一腔热血,在我看来是可耻的。在一个物质主义者和财阀们洋洋得意的时候,一个当年的执血青年率先起来诅咒自己的昨天,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原谅的。我现在记起更多的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对面这个多毛的家伙。他那时也是一个参与者,言称绝不允许自己碌碌无为地活下去,对当下充满怀疑——认为自己这一代城里青年已经不配奢谈人生之类,因为经历和资源太过单薄!“我们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高山大河,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人生——对山地和平原上一代代受尽辛苦、自生自灭的劳苦民众简直一无所知……”他跟上一些人喊着,决意“掮起背囊,走向大道”——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纷纷表示要放弃优越的生活,不顾家里人激烈反对集体出走——到最艰难最严酷的地方去,并发誓坚持下去……瞧吧,这就是当年的情形!那是一段不能遗忘的历史。我不得不大声提醒这个家伙:

“你虽然是一个当事人,可是你没有权利否定过去……”

他硬撅撅的目光盯住我:“我?否定?我是要分清、要理性。你只要实话实说,就会承认当年仍然是相当幼稚的理解、是概念化的冲动——出走,远方,苦难,真理,民众,是这些混合一起的模糊之物在诱惑和牵引我们,我们就是这样上路的!你和我,我们大家,谁都没有更扎实更充分的准备,没有清晰深入的理解,所以最后——真正韧性的坚持根本就谈不到,一遇到大坎儿还是得折回来……在一大部分青年当中,当年那种冲动都是相似的,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如果要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了完全相同的行动?你会说,这就是美好的理想啊!是她在某个点上的交集和契合啊——是的,某些革命和运动都是这样;问题是这种交集能走多远?这里面会有多少不求甚解、多少盲从、多少裹挟,我们心里应该知道!如果沿着同一条大路往前,一直往前,选择的差异必然会越来越大,这才是正常的!‘理想’,它说到底不过是一种个人化的坚持和追求,它的两个关键词应该是‘个性’和‘探求’;如果再加上一个,就是‘怀疑’!它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被不断求索和质疑的东西——这才是‘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