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第3/4页)

听到这儿我又笑了。我问他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

“哪里?哪里都去。哪里有花咱去哪里,天南地北的花,按花期先后得在心里画个路线图,一年年咱就按这图跑啦,跑到哪儿算哪儿。帐篷一支,小锅子一熬,这日月就算开始啦。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说起吧,冬天我领着蜂群在西南边角上繁殖;天暖啦,早春来啦,再往江西一带挪蹭。经过浙江再走,天也暖和啦,走到江苏,走到山东,最后才走到东北。初冬天里在东北过不错,等天快大冷了,就沿着长江中下游往前转悠啊,到江南去越冬。一年里就这么个转悠法儿。从十二月到三月,玉溪昆明大理这些地方,油菜花不孬,天气暖融融,小风不大,这时候不光能产浆出蜜,还可以分批培育蜂王啦。再不就到广州惠阳佛山韶关一带,那里紫云英和蚕豆花正开哩;不过在那儿你得小心寒流。到了四月里你得上南昌、上井冈山、萍乡这些地方,革命老根据地的油菜花开得挺旺;再不上湘潭也行,反正都是好好干革命的地方,花儿不少。四月底到汉中,五月里到昆山,六月八月到湟中,九月十月到湛江。秋天来了,你不去吐鲁番就往东北跑吧。通化、延边,朝鲜族说话叽里呱啦。牡丹江、松花江、白城子,都是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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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面前的这个人到处流浪,虽然他有为数不少的一帮朋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像眼前一样,一个人度过。一个养蜂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不费力地抵挡寂寞,可见不是一个庸常角色。我倒极想知道他是怎么走入这种职业和这种生活的。从交谈中我发现,他不仅有这种职业的人所常有的豪放、经多识广的特征,而且在闲暇时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后来我偶然间从他的帐篷里发现了一些陈旧的书籍——扒拉起来,发现书种很杂,其中有传记、探险实录和植物学一类,甚至还有好几本诗集。我取起一本,问他喜欢读这个吗?

他点点头,没有做声。

这一天我们一直玩到很晚,两人不知不觉喝掉了一瓶白干,而且是高度烈酒。我记得很少喝过这么多的白酒,可奇怪的是这次不仅没有醉倒,而且还恰到好处地舒畅;而对方脸更红了,也更加兴奋。他开始谈论那几本诗集了,说自己多么喜欢这些诗!“我这个人哪!我原来是怎样的人哪!我就这么一个人走到了今天……哎,一切像在眼前,一闪,几十年就过去了……他妈的!”他慨叹不已,说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个很能幻想的孩子,小时候把一切想得多么好啊。他想长大了要走很远很远,到外边去做一番大事情。他生在林场,可是心却在遥远的一个大世界里。后来他真的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那一年刚刚十九岁。他是他们班里最年轻的一个大学生。他告诉我:假日里他们到处游玩,去离他们大学不远的南部一所有名的寺院。寺院里的那些僧人对他们一直构成了一个谜。他们常常伏在寺院外面看,看他们在里面诵经、敲木鱼。这些僧人奇特而朴素的服饰、倦倦的面容,那时对于一个从林子里来的少年构成了多么大的吸引。

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学终于走进了寺庙。他好奇地看着僧人,问这问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对他特别热情。这天在寺庙里转了一圈儿,不知怎么就走散了,几个同学不见了。他想他们可能已经回学校去了。天暗下来,那个热情的和尚请他在这儿过夜,还给他吃了一餐精美的斋饭。夜里他和老和尚共眠一床;他一直闻着一种奇怪的焚香,睡不着。和尚夜里还要咕咕哝哝念一遍什么,最后笑吟吟地和他拉起一些世俗事情,问学校,问他的出生地……后来他实在太困了,就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记得天起风了,哎呀可真冷。他在睡梦中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后来又觉得自己被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再到后来他又被什么给挤压醒了。他一睁眼,发现那个和尚正紧紧拥住他,肥胖的胸部像火一样灼热,让他全身都感到一种烤痛。他一下给弄蒙了,不顾一切地挣扎。可是对方的手臂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像蟒和索,又韧又黏。这个人几乎要把他挤压化了。就这样,他没有一点力气了,动也动不了。他觉得赤裸的身体被和尚给弄脏了。他哭着,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和尚还伸手捂他的嘴……天还不亮,和尚一松劲儿,他就跳了一下,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跑出了寺庙。

他至今还记得看到东方露出的第一缕曙光的感激。他跑啊跑啊,不歇气地跑,也不知怎么跳过了那么多的荆棘和岩石,到后来一屁股坐在学校大门口……里面是零散的、踏踏的跑步声,他知道有的同学很早就来到操场了。他这会儿那么羡慕他们。他坐在那儿哭了很久,最后才把眼泪擦干。他在学校四周转悠着,直等到校门打开。他试着在操场上跑了一圈,然后才回到自己那个拥挤肮脏的小宿舍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不久,他的头发长了,脸上有了灰尘,衣衫也不再整洁。老师找他谈话,班主任严肃批评他,因为他的学业下降了,而且常常一个人发呆。他就是没法打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学,什么都不相信。他只盼着假期到来时快些回自己的林场。

记得是一个风雨大作的夏天,离放假还有十多天的时光,他挨呀挨呀,好容易挨到了这个假日,可学校就是迟迟不放假,要统一组织去郊区支农,要求同学们再晚走十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偷偷携上一点东西就奔向了车站……

开学了。他不愿回学校来,他简直害怕那个省城了。他再也不愿离开林场一步。父亲催他骂他,后来还打了他的耳光。他是哭着登上火车的……随着车子离省城越来越近,他哭出了声音。下了火车往前走,离学校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已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一辈子再也不来这儿。

他又回到了林场。他平静极了,告诉爸爸:他被开除了。这当然是撒谎。不过父亲最初的埋怨、绝望的喊叫过去之后,也就是那样了。他在林场里开始做活—— 一直到现在他都算是林场里的工人,与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是四海为家了……

老憨的大手按着胸部:“你看,这就是我年轻时候不大不小的一个事故。现在看是一回事,那时候它可算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现在想一想我也不太害怕了,我还能从头至尾地告诉你。你看我不幸也有幸,遇上了那么一个人,那个堕落的‘玄人’!我给吓得跑回来,当时只知是祸,不知道后面的因果。我同宿舍里的同学都顺顺利利上完了大学,他们全是追求上进的人。到后来你猜怎样?”他的大手挥动一下,“他们毕了业,其中六个当中有三个还成了研究生,两个出国深造,都多多少少成了有名的人物。后来你猜又怎么着呢?两个成了右派,一个成了反革命,一家伙发进监狱里,早早死了。我们班上一个最漂亮的女同学,学习也好,会唱歌,是真正的一朵校花——后来她写了一本书,那书出了毛病,被判了刑,也进了农场。那农场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被两个喝醉了酒的看守剥光了衣服……她想死,就是死不成,出来的时候生了个小娃儿,不久小娃儿也给折腾死了,她就服毒自杀了……还有好多残酷故事,我不愿一个一个讲给你听。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那些同学十个有八个还不如我哩!我现在是四海为家,想在哪儿搭起帐篷就在哪儿搭起帐篷……老伙计,你不想随我们这一帮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