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第2/4页)

养蜂人的名字叫“老憨”,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那几个同伙也都散布在离这儿不远的一片地方,因为蜂箱要撒开来,这样收获才多。他说他是这支放蜂队的头儿,喜欢清静,让小伙计们、做饭的,一股脑上西边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和一只老狗在这儿守着这片蜂箱。老憨的帐篷里有很多酒瓶,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在野外浪荡惯了的家伙。他很好客,交朋友十分随便,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当他了解到我常常一个人来这片平原、在南部山区走来走去,而且还曾经在不远处筑过园子,就越发高兴起来。他的大手像蒲扇一样在我肩膀上扇来扇去。由于喝了酒,他的脸有些红。原来他喝酒不分时候,有时高兴了跑到帐篷里就咕咚咚灌上几口。喝了酒之后就变得愈加和蔼可亲,也愈加豪爽和无私。

“伙计,出了门都是一家!我看出来了,咱俩是一样的人。你走在路上有什么不方便,在我这儿看中了什么,拿走就是!”

我极少遇到这样的人,即便在那些慷慨的流浪汉中间也很少遇到。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们这种极度的直爽和朴直,使其能够很容易找到真诚的朋友。他们即便在醉酒时,判断力也极强,几乎从不受骗上当;他们一眼就可以把一个生人看得明明白白。在眼前这个汉子眼里,我起码不是一个无赖,不是个劫路的坏人。

就这样,我紧挨着他的帐篷,搭起了那个小小的简易帐篷。

3

我与养蜂人老憨一见如故。我很快发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品质,那就是在陌生人面前放松得很。他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当成朋友,产生心灵上的沟通;而这一切又绝对是建立在强大的判断力之上的。这该有多么了不起!在遍生狐疑的现代人之中,具有这样的特征和能力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我由此而深受感动。是的,这是一种能力,然而我们人类究竟在什么时候、又因何失去了这种能力,却是很难考察的事情了。我发现我们在一起时,他并不急着问来问去,也没有任何探听对方底细的那种好奇心,甚至没有一点这种愿望。如果我不主动讲些什么,直到分手时他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等等。他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愉快地相处,他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看着他料理手中的活儿,割蜜,摇分离器,摆弄蜜蜂饮水器,从一个木桶把蜜倒入另一个木桶,会产生一种从里到外的愉悦感。他身上传递出诗一般的节奏和韵律,让人着迷。他在蜜蜂搅成一团的地方摆弄这一切,让人替他捏一把汗。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镜头,但那些养蜂人头上都戴着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像某些原始部落老酋长的饰物;而这个人却什么也不戴。蜜蜂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胳膊上,他总是笑嘻嘻的。看来他与这些小东西之间已经亲密熟悉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我甚至觉得他自己就是一个老蜂王。

我难以插手做什么,因为这儿的一切工作都需要很高的技术,专业性特别强。这里的活儿比起一般的农活可难多了。说实话,我还多少有些害怕,怕这一群小精灵一旦发火,给我来个猝不及防……我只好每天为他提水做饭;当我使用自己那套小炊具时,他看了就哈哈大笑,说对我的这一套“行头”可是太熟悉了。这越发使我觉得,一个常年在外边追赶花期、流动不息的养蜂人,与一般人的气质风味相差太大了。

夜里,我们待在他那个宽大的帐篷里一块儿喝茶。他从一个角落搬出一块生茶砖,用手掰下一块儿,然后就熬起来。这种茶我很少喝,很酽,劲道很足,因此好长时间都不愿去睡。他捻亮了帐篷里那个桅灯,高兴了还从瓷罐里捞出一些做得很好的酱菜,搬弄起酒瓶。

他的兴致很高,让人把什么忧虑都丢在了脑后。

刚刚升起的月亮在夜雾里照出一片橘红,那颜色让人想到童年。我小时候在河边丛林里奔跑的时候就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夜气湿漉漉的,槐花的香味在微风里吹拂。

老憨说:“如果月亮特别亮,有些蜜蜂就不安心待在蜂箱里,它们也要跑出来玩,顺便也采点蜜回来。”

他喝过酒再也不能安生了,弓着腰在帐篷里走动,两手挥动说一些笑话。他有很多故事,可惜总是讲得没头没尾,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后来他从一个木盆里翻找什么,竟然找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这笛子太小了,而且和一般笛子的吹奏法大不一样:一手按在一端,另一只手在几个孔眼上移动,吹起来声音尖尖的,让人觉得吹奏者简直太吃力了;可是听下去,这才发现它的声音特别哀婉动人。

老憨吹了一会儿,放下笛子看外边的月亮,说等月亮再升高一点,这儿就该热闹了——有月亮的十五、十六、十七三天里,他的“人马”就要聚过来,那时候这里最热闹了。

原来他们养蜂人在这一片大海滩上撒得到处都是,他们很少像他这样一个人待着;到了明晃晃的月亮天,他们就迎着这笛声远远近近走来,在这儿闹、喝酒、天南地北瞎扯几个晚上。

“俺就是这么打发日子的!”

他的这一群蜂子属于一个林场里的,由他承包下来,他又找来了一些帮手;每年向林场交蜜,或者是把蜜卖了交款。与他一起的这一大群朋友,有的携带着个人的蜂群,也有的是另一些单位的,还有的是专业养蜂场的。这些人都跟上他南南北北走,像一大家子,像一路集结的散兵游勇。他说:“俺没老婆,可是相好的还能没仨俩儿?男人女人哪,真正相好就行。在野地里遇上,三两句话,递个眼神,张开胳膊一搂,是好是孬也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的话没能让我笑出来,因为我知道这完全不是玩笑,对方的判断力是极强的,我当然相信他的话。

老憨这个夜晚很激动,说话时常常往外边探望:“……冷了热了,都得把对方揣在肚子里。哪怕是隔着千千百里,她肚子疼你这边也能知道,这才叫好!眼下我那个老伙计正在几里外的帐子里用铁勺搅锅,锅里熬了鲜鱼。她就愿吃鱼,一沾腥气就欢天喜地,也难怪她老往海边那些鱼铺子里跑。那家伙呀,大胡子老二手不老实,我点着他的脑瓜吓唬过他:你的手指头给我离老嫂子远些!”

我听到这儿笑了。

他很认真:“这是真的。有一回我去了她那儿,正赶上鱼汤还没开锅,你老嫂子躺在沙滩上,大胡子把她按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按。我老远就喊起来,伸手比画着要揍他。可那家伙还是一下一下按。我跳过去一看这才明白:我那口子骨节疼,让胡子老二给按巴按巴,解解乏……我把胡子揪起,你老嫂子扑打扑打身上的沙土:‘嗨,老二的手真有劲,给我搓揉得不孬,赶明儿再按吧……’我说:‘你算了吧!’胡子老二对我喊冤说:‘光是按,一点好处也没沾……’我说:‘你还想沾什么?’胡子老二说:‘也就是亲个嘴儿吧……’你看看,就是这么个东西。他说是说,对我、对你老嫂子,都是一百成……有一年上我们带着蜂箱转到东北,他也跟了去闲溜着玩,找到了一棵人参。人参不大,也不知是不是真正的野参,他采下来用一块破布包着,满天里找我喊我。冬天来了,人和蜜蜂都得熬冬。有一天实在冷得不行,我就打了几只野鸽,把他给我的那棵参放进去,熬了一锅鸽子参汤。结果哩,不到半夜,我就被燥火烧起来了,去雪地里乱蹦,急得大呼小叫。你老嫂子用雪粉擦我的脸、后脖、腋窝,折腾了半天才能躺下喘一口气……哎呀这参好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