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发抖(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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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到岳父家去,岳母就经常来了。她一来就帮助料理家务,做饭,打扫卫生。我劝她停一会儿,她好像干得更起劲儿了。她是疼惜梅子,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无声的指责。她觉得女儿太亏了。现实的情况是,梅子在外边上班养活我,而我一天天只是这么闲逛。我好像听到了她心里的长叹:怎么办呢?一个中年人天天晃来晃去,剩下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这也的确是个逼到眼前的问题。

最让我高兴的时候就是小鹿领着小阿苔来了。他们热恋的状态、青春的气息,都在感染我。这不能不引起我诸多回忆。在大学里我曾像一个刚刚放飞的鸟儿,那种愉悦和亢奋心情到现在想起来还让我激动和神往……他们两个手扯手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蹦跳,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这会儿还一定要手扯手。小鹿毫无羞涩地亲着小阿苔,小阿苔要吻他的时候却要用力跷起双脚。一会儿小鹿就把小阿苔抱在怀里,有一次甚至还把她搁在了写字台上。这样搬上拿下像取一只小猫。我觉得这个小阿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品,是人世间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有生命的玩具。她几乎没有一点忧愁,不会生气,从来都不曾沉着脸。黝黑的面庞,紧绷的皮肤,像描出来的生气勃勃的眉梢,还有那双分得很开的大眼睛——梅子在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过那双眼睛从一开始就比小阿苔成熟得多。

他们在那儿商量给我取一个外号,一口气取了十几个,仍不如意,后来就说算了算了。他们又建议我在屋里养一盆花:“看,爸爸妈妈那儿有多少花,你们一盆也没有!”

我告诉他们原来有的,就因为太忙了,经常不在家,它们就死了。

小鹿提起当年我们养的小狗丽丽,眉飞色舞——悲痛业已淡化,这时剩下的只有愉快的回忆。

小阿苔说:“可惜我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一定会抱着好好亲它。”

想象一下那个毛茸茸的小嘴巴印在她嘴巴上的样子,会是最有趣的事情。她和小狗丽丽接吻的那个镜头实际上可以囊括和折射人间所有的幸福。那样真好。

小阿苔直接称呼我为“大哥”,脆生生的“大哥大哥”的声音从这间屋里追到那间屋里,问这问那,问读过的书、走过的地方和听过的故事。好像她小小的脑瓜里有永远装不满的空间。有一次她还提到了出国的问题,说:“我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回来,”说着看一眼小鹿,“不过得我们一块儿才行。”

小鹿说:“那当然了。听说我们有好几个队友在国外定居了。”小鹿说得很随便,像谈一件很小的事情。

我告诉他:在那儿居住应该看自己合适不合适。我总觉得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还是留在他们身边现实一点儿;而且你们走了,我和梅子也会想念呢。

小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算了吧,也不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失去那么好的机会呀!”

我默然了。在他们看来手足之情父母之情都是“鸡毛蒜皮”,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个人幸福。这就是新的一代。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别人,好像他们打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等着别人偿还,而且没完没了。他们耗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又接上耗别人的,最后拔腿一走也就算完结了。

小阿苔甚至不解地问我:你前些年到国外去过,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回来?

我反问:“梅子和小宁呢?”

小鹿说:“你真笨,先在那儿待下,混个绿卡再把他们接过去就是了!”

“我太笨了……”

“你这么笨,那就得在这儿熬了。让我姐姐也跟着你一块儿熬。”小鹿说得很快,笑嘻嘻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这句话会多么深地刺伤我。

看着他徐徐扬起的两道眉毛,觉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这只是一个壳子。看他那两条结结实实的圆腿,我又想起那次开运动会,我去看他参加长跑的那一次。那时他穿了一条深蓝色小短裤,两条漂亮的腿在跑道上弹来弹去。我和梅子的目光一直追在他的身上。我们心里对他充满了疼爱。那时候我真的一再感到了所谓的“亲情暖意”,所谓的“温柔”和“爱”。我告诉小宁:你看到了吗?那个人是你舅舅,你看,他跑得多快!小宁笑出了两个酒窝,酒窝里盛满了自豪。

就是这样一双漂亮的长腿,却要一直跑出自己的土地。他的标准太生硬,太独特,也太粗陋了。他甚至正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一切。正因为我没有像他一样使用那个标准,没有逃开和躲开,他就为自己的姐姐愤愤不平了……也许将来他作为一个倔犟的东方人会踏上那片土地的,那时候他就会设法忍住什么。不仅仅是思乡,也不是寄人篱下的冷寂。反正是自己曾经厌恶和憎恨的巨形蜂巢,会一次次压上心头,压得人不得安眠。什么彬彬有礼的姑娘小伙子呀,什么洁净得像洗过一样的天空呀,一切都弥补不了另一种东西。你的自尊和敏感只会帮你的倒忙。我不知道谁才会在那儿过得愉快。我遇到不止一位朋友,他们两手空空地归来,装满了一腔愤懑。那儿是另一片荒原,那儿长出的疯狂的树林,玻璃和金属结构的摩天大楼,找不到放牧的草地和洁白的羊群。

娄萌和马光对我的打扰越来越频繁。我甚至怀疑岳父也在后面怂恿他们。他是想让这一对男女把我早些拖下水吧。当娄萌终于明明白白向我提出,让我在东部留意那些走私汽车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我故作糊涂绕来绕去。娄萌高兴了。她说:

“现在呀不是过去,现在没人把走私什么的看得那么重了。经济要发展,有时就得这样。我们反正也不是把钱装到自己腰包——你别看我们现在干得红火,我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呢!”

我心里想:好一个穷光蛋,长得肥墩墩的。“而我见到的‘穷光蛋’,都很瘦。”

娄萌快活大笑。她捏了捏我的鼻子,“那些汽车进来很难,运出去也很难,中间得有个联络人;而且一路上的安全由我们这边保障。这中间只要把价钱谈妥,把当地的事情解决好,也就没有问题了。我还可以给你派个助手”。

“我不是不愿意干,而是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我原来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讲,实际上我什么都清楚……”

娄萌的眼睛一亮:“是什么?你快讲讲看!”

“是这样,在东边的城市里,现在所有的走私车差不多都让一个胖家伙给控制了。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他们知道只要这一批车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不愁让它们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