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第2/3页)

我没有提到那个姓苏的,只问起了对她一往情深的市长——她“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那个人总算是个很真诚的人,“我对他这一点从未怀疑过。他为那个不幸的小女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辞职……”

“他不是对你说下决心要辞吗?”

“但这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与我在一起,让我和他一块儿离开这个城市。这当然做不到。所以他现在还是市长。”

“你考虑过他的要求吗?既然他是真诚的……”

肖潇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冷冷的、失望或不屑的意味。

我对自己刚才的询问有些后悔。我不再说什么了。

我在想廖萦卫夫妇、老骆和达子嫂……这个世界啊,什么不折磨人呢?甚至连美好的肖潇也在折磨人呢——她在折磨那个市长和苏老总,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什么人。那个市长曾在酒后痛哭流涕,呻吟着:“她不是一般的美丽——她要是一般的美丽也就好了;她漂亮得让人发抖!”还有,令我不解的是,在这位市长眼里,他所爱的人在体积上竟会莫名其妙地变小——肖潇曾说过他抄下的一首西班牙小诗:“小巧女人多妩媚,/此理简明好通晓。/凡物玲珑且娇小,/铭记心中难忘掉”……

我可看不出肖潇有多么“娇小”。每当她的眼睛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人简直与她一模一样,至少是像她一样的美丽——这个人使我终生不能忘记,她就是我的音乐老师……

2

那是怎样的一场寻找。那场寻找会贯穿我的一生吗?

当年我从山地回来,只一门心思要把菲菲领走。结果当然是徒劳无果。归路上的寒风吹着我,一颗心都凉透了。我那以后四处寻找老师,而且加倍疯狂。

我不相信一个人这么容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许多讯息真假难辨。就在三年前,我还为寻找老师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段可怕的历险被我隐下了,我没有告诉亲人,更没有告诉肖潇。因为没有人会理解、会相信,我甚至只得将这段经历与思念一起埋在记忆的深层。

那只是无数次苦寻中的一个段落。对一个人来说,寻找真是一种奇怪的需要。丢失,寻找;再丢失,再寻找——这就是没有尽头的人生之旅……寻找可能就是人的苦修。如果无数次的追寻都没有结果,人就会失望;可是只要有一点希望的火星在前方一闪,整个人又会倏然跃起……不仅是人,就连神灵也是一样,传说中的那个雨神为了寻找自己的独生子鲛儿,一直骑着白马在大地上奔驰,最后变成了疯婆子。

当我听说失意的老师告别了闹市,去了城市南部山区时,立刻就背起了背囊。可我不知这“南部”究竟是靠近城区的郊野,还是那辽远苍茫的一片呢?在数不清的贫苦山村里,我见到了无数个女教师,却没有一个是要找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老师的远房亲戚——她说老师去了南部山区是肯定的,“她临走还来看过我呢……”仅仅是一声感叹、只言片语,就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我又一次出发了。

想不到这同样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磨。一个多月过去了,为了在山区待下去,我不得不掮着空空的背囊打工。在一个汽车站上,我看到许多招工的人举着纸牌。有一个采石场要人,优厚的条件十分诱人。结果我和另外两个一起应招,他们都比我长得要壮。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拉上我们,一路颠簸地来到一个镇子上,又去了镇子东边的石场。这石场在一个大山夹缝中,只有一个留给拉石车的铁门,我们一进那道门,一个歪戴帽子的家伙立刻把门锁上了。当时正是午后,太阳晒得新砸出的石碴发出刺眼的光,五六个开石头的工人正光着膀子抡锤,他们旁边有人手持胶皮棍。我的头立刻嗡嗡响起来。

所有招工时许诺的条件都被废除,代以阴森森的训示:每人每天必须采石六十五车,否则按旷工论处;满额工作的报酬是每方碎石三元,但要扣除一元给看守。全部人员不得外出,除了上工,其余所有时间必须待在工棚中。所谓的工棚就是那两个加了大铁门的石洞子……我明白了,这儿是一座典型的牢狱。

那些忙着干活的工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人,他们只瞅着自己脚前一小块地方。每个人都编了号,他们所推的小方斗车的编号与裤子上用白油写的编号一致。监工呼唤他们时一律喊号,这儿谁也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

我一来到就被指令脱下原有的衣服。一开始我不脱,一个黑脸从一旁的小屋踱出,笑眯眯地说:“你来这边。”我见他还算和蔼,就走了过去。我因为完全没有准备,刚刚走到近前就被他狠狠抽了个耳光,接着又一拳捣在下部。那种剧烈的疼痛让我一下跌在了地上。这期间没有一个人理我,那些工人只顾低头干自己的。黑脸说:

“你知道为什么要脱了吧?”

我脏脏的黑裤子上的编号为十九,从此我的名字就叫“十九”了。

我知道自己必得逃开,不离开此地,我宁可死去。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这般凶狠?谁又能想得到,竟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镇子边上,藏着这么一个魔窟。

工人们没人敢高声说话,甚至不敢说话。只有在深夜,在那些看守都睡着了时才能悄语几声。我得知他们像我一样被骗到这里,一入此门,死活不再由人。这儿的人绝对不许给家里人写信,更不能出门。我问这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尾,他们说只有在这儿累死、折磨死。他们当中也有两个逃的,结果给抓回来打个半死。这些人除了做活,再没有一点余下的力气,真要跑起来也跑不远。

这些残忍的家伙把最重的苦役加在我们身上,却给我们吃人间最差的食物:发霉的地瓜干、糠窝窝;两天改善一次生活,就是每人发一碗盐水泡饼子……每天凌晨五点工头便大喊大叫让人起床,一个个点名报数,报数时谁的声音不响亮,工头就会给他一个耳光。谁如果不舒服没有起床,工头立即进洞子搜查,给躺在地铺上的人一顿棍棒。中午饭就在工地上吃,晚上收工要列队,由手持棍子的人押回石洞。除非昏死在地铺上,不然就是爬也要爬到石场去。

我全身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有的是工头用棍子抽的,有的是被太阳晒坏的。我心里明白:这种折磨谁也坚持不了多久,疾病和死亡随时都会来临。我只让自己咬紧牙关,等着汗水流干。我昏厥在石场上时,那些恶毒的家伙竟然不信是真的,先是狠狠地踢,踢不醒就拖来水管一阵猛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