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鲜花的孩子

1

在即将离开的日子里,我和肖潇一起去廖家、去老骆夫妇那儿,尽可能多地陪伴他们一会儿。这是平原上最不幸的两个家庭,似乎连安慰也显得多余。因为消瘦,肖潇的两个眼睛显得更大。这双盛满了怜悯和温暖的眼睛长久地望向他们,望向秋天的原野……她一直想挽留我,或许是想让我看到一个转机、一个奇迹。

廖若仍无消息。秋叶落在地上,越积越厚,终于覆盖了所有的脚印。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成熟的橡实开始跌落,很多浆果裂开,流出了糖汁……那个徘徊的少年终于再也没有出现。老骆夫妇常常在这条小路上遥望,他们开始失望了。

这天上午,我和肖潇刚走出学校大门,突然看到廖萦卫和妍子急匆匆赶来。他们告诉:“刚刚一会儿有人拍门,那个人急火火地闯进来,是附近村里的人,他进门就嚷:‘逮住了,逮住了!’”

“逮住什么了?”

“说逮住了那个疯子。正拷问呢,问他廖若在哪儿。要知道他们一直在一块儿啊!我们就跟上跑出来……”

我的心怦怦跳了。我和肖潇也随上他们。廖萦卫夫妇领着我们一直向北。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向河湾那儿跑。廖萦卫一边跑一边告诉:村里几个人正在河湾逮鱼,发现有人在树林后面喊,就立刻想起疯子是和失踪的孩子在一块儿的,就悄悄地围过去。可是逮住了才知道只有疯子自己。他们还到疯子那个小窝里去看过,小窝还是空的。新放上的食物都臭了,看来他们不总是待在一个地方……

跑了一会儿,前边迎过来那个村里人,他对廖萦卫说:“还不成。我们问那个孩子哪去了?你把他藏到了哪里?他就是不说。没办法,我们把他绑到了树上。”

肖潇喊了一声:“你们怎么能这样?”

那个人白她一眼,转身往回走了。我们紧紧随上。

快到河湾了,我们都听到了呼叫的声音——那的确是疯子的喊声;夹杂在呼喊中的是几声唾骂:“揍死你,揍死你这个狗娘养的!”

一阵啪啦啪啦的抽打声。

我觉得血液都涌到了头上……看到了,他被捆在一棵榆树上。那是一棵苍榆,不知长了多少年,上面满是一些疤痕;苍榆已经死了一半,干干的枝条落了一地。疯子被剥光了,剥得一丝不挂,被一些桑树根紧紧地捆成了一个球,挂在榆树半腰的一个杈子上。他身上给打破了,鼻子、脸,到处都流着血,头发被扯掉了好多……

我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我喝住了那些挥舞的棍子:

“停下!你们干什么?快解下来!”

“这家伙就是不说,他是装傻哩……”

“谁都知道他有病!折磨一个精神病人是犯罪!”

我这样喊时,肖潇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完全惊呆了。几个打人的家伙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就抄起了手。有一个问廖萦卫:“他是什么人哩?俺这是为你们审哩!”

我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他们嚷:“嘿,这人还想试拳。”

那个领我们来的人劝解着,这才把他们推开。疯子全身颤抖。我和廖萦卫去解绳子,稍稍一碰他就尖声大叫,叫过后又一声不吭地咬牙。他狠狠地瞪我,瞪那几个打他的人……我们正给他解下最后几条桑树根。这树根捆得好紧好牢,他的手和脚都变得乌紫。人哪,瞧瞧多么狠,而且狠得没有来由……疯子大哭,我安慰他,把滑到沙土上的血迹斑斑的人搀起来。他大概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不知在树上挣扎了多久,这时球在我的怀中,浑身打颤,手和脚都抽到了一块儿,紧紧护着胸口……

几个打人的家伙吭吭喷着鼻子,从河岸上拣了衣服穿上,拾了草丛中几条沾了沙土的鱼,骂骂咧咧。我们都没有在意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开了,只是抱着受伤的人。他像个中弹的动物一样,蜷在我的怀里打抖。肖潇轻轻揩去他衣服上的脏东西。

他蠕动着,这时突然像被什么扎着了似的,在我的怀里一挣,大声喊叫:

“发大水了呀,发大水了呀——跑啊——撒开丫子跑啊——跑啊——发大水了呀——”

这喊声让人心惊肉跳。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在这喊声里四处张望。

廖萦卫把旁边的衣服捡起来。给他穿衣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薄薄的糟烂衣服被他三扯两扯就撕烂了。

他一直呼喊着,两臂像弹簧一样猛地展开又合拢。谁都没有力量束缚他。他喊着往上跳了一下,接着挣脱了我。他在离我几十步远的地方傲视着,大声呼喊,眼睛被阳光刺得流出了泪水。

我大声问了一句:“你真的看见廖若了吗?你们在一起吗?”

他满嘴白沫,呼叫着一跳,反身跑开了……

廖萦卫和妍子想去追赶,我阻止了他们:“我们追不上。他在野地里谁也追不上……”

我知道他一直慌慌逃离的,是那片呼呼涌来的无边的大水——那是尾随在雨神之后的一场灾难,是雨神美丽的披肩。这个失去了爱子的疯婆子啊,不知道自己这一趟驰骋给人间带来了如此大劫。沟满壕平,稼禾淹没,房屋倒塌,一群群老人孩子被搀着背着爬上高地。水啊,混浊的水啊,布满了整个世界,人们还嫌不足,还在将一把把眼泪添加进去。鸡狗鹅鸭跟在主人身后逃生,小猫爬向树梢。老人眼望天空呻吟不止:“雨神哪,你这个疯婆子啊,你满世界找自己的鲛儿,走到哪里就把大雨带到哪里,你就不知道遭殃的还是咱老百姓啊!你捉不到旱魃,可你不该和旱魃一样作践庄稼人啊!天哪,雨神哪,可怜的疯婆子啊,你快些勒住白马的缰绳吧……”

我的耳畔仍然回响着声声呼号,这呼号曾让童年变得一片惊惧。那些发大水的日子啊,只要一听到“雨”字,平原上的人立刻色变,都相互瞅一眼低低询问:“听到喊‘鲛儿’了吗?又有人看见她跑过去了吗?”接着是暗中寻访,以排除心中的恐怖。后来的日子里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人们再也没有安眠之夜了。等待中迎来的是什么?是持续的干旱,是大声诅咒旱魃;再不就是大水突然袭来——雨神把她白色透明的披肩一抡,一下覆盖了整个平原……

2

这天一早,严菲医师来到了我的住处。她有些不安和急促。要说的话似乎早就说完了。她说她知道我即将离去,这次是前来送别的。当她穿了白色的工作衣,戴了纤尘不染的帽子,提了医疗箱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简直是吃了一惊。这会儿她一声不吭地为我听了心脏,试了脉搏,又为我量了血压,然后站起来:“很好。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