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

1

住院原来是如此无聊的日子。可是它既然开始了,就得忍受。

最不让人愉快的是几个实习的医科大学生事无巨细的提问,这对他们来说大概是一种最基本的专业训练。

“还能记得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我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记得?”

我直盯盯地看着问话这个人。一个嫩毛,二十岁不到,唇上有一溜小胡子。

“你觉得很累吗?”

我很累,我特别不想说话。这里的气味,这种奇怪的安静,都有点儿让我受不住。我的直觉告诉我来到了一个不祥之地。

“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把头歪到一边去了。这是个啰嗦而无聊的孩子,我想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在哪儿?”

我不屑于回答。我这会儿才知道,就像有人最终不能逃脱一个结局一样,我最终也不能逃脱这个令人惧怕的市立医院。我现在终于落入了它的魔掌。我将任其摆布,亲自领受这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喋喋不休的男孩才离开。值班医生来了。她穿着雪白的隔离衣站在那儿,白色的护士帽下是一对熟悉的眼睛。她两手抄在衣兜里,脖子上挂了一副听诊器。

这个小病房里只有我一个病人。她微笑着看我。

我极力寻找这样一种感觉:这儿的一切是多么好,这儿简直就是一个人长久奔波之后最好的休憩地了——假如不知道那一切,不知道那张白色的幔帐之后各种各样的故事……我该感谢这个值班医生,不用说是她为我搞到这么好的一个床位。这个小环境不错。我终于听不到四周那种嘈杂了。可在这个时候我那么孤单。我想着外面的许多人;好像就是眼前的女医师故意把我藏到了这个角落。我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打点滴。

护士们很少进来,一切都由女医师亲自安排。我甚至想:如果我在这里被害,那么谁也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完蛋的。我好几次盯住那个盐水瓶——那是什么药?

“啊,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我又闭上了眼睛。刚才那一瞬,我在朦胧中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门又响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一个急于讨好的、一边说话一边哈气的声音。是那个外号叫“蛤蟆”的院长。

“给药了吗?”

一边的女医师点点头。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到她的神气、她怎样点头。这个时刻我敏感得很。

“……比妥?采力?”

又有人点头。

“剂量?”

有人出示什么东西。那个声音冷冷的人抓过金属板制成的病历夹,快速地翻看。他的两只手白得吓人。狗东西这会儿像个国王一样威严。我想坐起来,可是周身都被什么压住了。

他们终于走了。如释重负。

“暂时还不能会客,”这儿只剩下了严医师的声音。她在对我说,“两天之后再考虑会客的事……我知道你很着急,你是一个不能忍受……孤独的人。我会经常来陪陪你。我跟院长说了,你是我的——亲戚。”

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用力摇头否认。

她笑了:“所以我怎样做、怎样照顾你都是可以理解的。人就是这样……从那一天看到你,很怪,我凭直觉就知道你有可能到我们医院里来……”

我哼了一声。

“当时我觉得你有点儿神经质,气色很差。我想,假若没有什么大病,到我们这儿住上一段儿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要看这里环境差,我们也有几个好病房,是专门搞的。现在这儿怎么样?很安静吧?”

在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似乎嗅到了一股香味,那是奇怪的、让人神往的香气。但我知道它不是菊花的香味儿。这种复杂的遥远的气味马上让我想到了那个在丛林小路上徘徊的少年——他采集的各种各样的野花……我用力拧过头去。

“不要动,不要动,打点滴可不能动。如果手上的针动了,那还得再扎一下。”

我歪着脖子寻找,终于看到了——在离小床不远的那个小木桌上,放着一瓶色彩斑斓的花儿。我看清了,那里有杏红色的鸢尾花,有舞鹤草、迷迭香和萱草花。它们混杂在一块儿,放出了浓烈而复杂的香气。我此刻的心情被它的气味儿搅乱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样被俘虏了,捆绑在一个囚笼里。

“送我来医院的那些人呢?”

“他们把你送来就算完成了任务。他们走了。”

“我在这儿住院治疗,谁替我签字办手续——交押金?”

严菲笑了:“这儿一切有我呢。”

“我不愿这样,我愿按照你们的规定来,我自己有钱。”

“你有钱,你是一个大富翁——可以了吧?”她看着手表,按住我另一只手的脉搏。她在数我的心跳。

“稍微快了一点,”她说,“还好。这类药能够让人放松。你主要是神经和……一些方面的原因。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疾病。”

“我不希望你们院里很多人来这儿……”

“不会的,只有会诊和查房的时候。”

“什么时候查房?”

“每个星期二、四上午。”

“这是干部病房?”

“应该叫‘保健病房’。”

“我有资格享受‘保健’?”

“在这儿,你什么‘资格’都有。”

我想起来了,说:“对,院长是你的好朋友——”

我发现我找到了一件非常有效的武器。她很快一声不吭了,退到了一个角落里。

她像害冷一样,抱着两臂坐下了。

2

这是被白色围裹的日子。好像进入了雪地冬眠。没有朋友到这儿来,她(他)们都被隔在了外边。这是故意的,就像一个阴谋。我被迫进入了冬眠。

我说不出这是一天里的哪个时段,反正病房的门一响,有好几个人同时进来。可我的眼睛已经沉沉地睁不开。我知道某种药物开始在起作用。人只需要简单的一点药,比如一点白色的粉面,几滴液体,就可以被搞得神志不清,或者干脆就全部完结——一个人就是如此脆弱。进来了三个人,凭感觉知道那个目光冷冷的、清瘦的人也在其中,还有那个院长,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护士。小护士个子很矮,她大概为了使自己显得高一点,把白色的护士帽撑得很挺。她开始往我的手臂上涂抹凉凉的药膏,舒服得很。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小护士的声音:“药膏这么黏……”

一个人过来,用手指压了一下我手臂上的涂抹:“只剩下机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