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和叮嘱(第2/4页)

当我坐在坟边沉默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大概是那个人发现了什么猎物。

枪啊,武器啊,它们的故事与父亲永远连在一起。那时我害怕倾听一切与父亲有关的故事——只是如今,在他永远沉睡的时候,我才觉得那些故事是如此地诱人和神秘……

就在这片荒野上,父亲曾经枪不离身。但他的枪绝不是打野物用的。那是战争处于最艰难的日子里,父亲的队伍不得不撤回这片荒原上与敌人周旋。一些生生死死的传说许多当地老人都还记得:他们有的能说出父亲当年穿了什么翻毛大衣,大雪天里卧在沙丘上过夜;有的说战斗中心爱的马打伤了,父亲搂着马哭……轰轰烈烈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功臣的结局是进冤狱、做苦役。好不容易熬到归来,父亲急三火四往回奔,一踏上这片荒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寻找战友的坟。可惜遍地沙丘,有的像坟堆一样大,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坟、哪些是旋起的沙丘了。他离开时好失望。

我在想眼前的坟,包括外祖母的坟,它们总有一天会与旋起的一座座沙丘混到一起。这就是不可遏止的一个结局。

多么可怕啊,最终一切就会这样消失……

2

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归来。我在平原上一直待了许久。最后我竟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如果离开平原,我一定要把妈妈带走。因为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她的年纪越来越大,绝不能独自留下。我是她惟一的儿子啊!父亲死了,那些背枪的人尽管对小茅屋不再那样步步紧逼了,可他们还是要时不时地过来盯视……可是,我大山里的日子啊,我在那儿甚至没有一个家,又该怎么安顿年老的妈妈?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正的家还是这座茅屋,我的根永远扎在了荒原上……

当时,一个重大的选择就横亘在我的面前:或者留下,或者和妈妈一起离开。经过了一阵权衡,我终于把内心里的决定告诉妈妈:我们一起走吧,因为这里原来就不该是我们的归宿,它只是我们的一个逃难之地,一间避难所,如今到了离开它的时候了。妈妈听了却坚决摇头:“不,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你的父亲、你的外祖母都留在了这里,我日后也是一样。孩子,你得走,你快自己走吧,好孩子听话,走吧,走吧——你爸不在了,可我还有邻居呢——等到那一天这里太平了,好孩子你再回来……”

“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守在小茅屋里。”

“你不懂,孩子。他们不会让你安生,他们会让你去大山里出伕,会押上你走……到那时什么都晚了。听妈妈的话吧,我的好孩子!你千万不能留在这里,千万不能成为小茅屋里的人。你不光要学会走远路、学会一个人过日子,还要学会忘掉父亲,忘掉妈妈;记住祸从口出,你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提到自己家里的人,你要忘掉是从小茅屋里走出去的人……”

“妈妈,妈妈,我不能忘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啊……因为这太难了!”

妈妈那一刻突然站起来,拢拢白发,伸手指着我说:“好孩儿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该给妈妈发个誓:要按我说的去做,忘掉!忘掉了,妈妈这辈子才能安生……”

妈妈瞪着眼睛。天哪,她让我发誓。我发过了多少誓——我为什么总要发誓?摆在面前的这个誓言不是关于爱,而是关于其他,是让我忘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茅屋!这等于发誓要把自己连根拔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誓言啊!

可是妈妈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这样许久许久,她的语气才变得柔和起来:“孩子,你如果是个孝顺孩子,这会儿就向妈妈发个誓吧:你说,忘掉这个茅屋,忘掉爸爸和妈妈。你今后只记住你是一个山里人,是山里人的孩子——你记住了吗?”

我没有吭声。妈妈,原谅我吧妈妈。

“你如果不起这个誓,就再也不要回来看我了——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还是无法回应。妈妈是怕我今生招灾,所以才在当年煞费苦心,为我找了个山里义父——如果不是这样当机立断,我早就被拉到大山里强制出伕了;而他们惟独想不到的是,当年的我只有离开菲菲,才能让父亲活下来!我就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逃出茅屋的——可是妈妈至今还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在那个义父身边待上一分一秒,半路上就逃掉了。我害怕“父亲”这个字眼,不再想有任何父亲,也不认识那个山里义父,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去认识他了。

我恨这种虚假的、可怕的遮掩……正因为这恨,我才要回到茅屋,回到妈妈身边。我不能失去妈妈,不能。我现在面临的苦境是,从今以后要永远失去妈妈——谁能体会这种哀痛?

“不,妈妈,我要把你接走。我要把你带到山里……”

“我的孩子,你错了,你妈在这里亲手送走了外祖母,还有你父亲。这个茅屋就是你妈的命,我这辈子就得守着它过了……”

“那就让我留下,妈妈!你就这一个儿子,让我就住在茅屋里吧,哪怕他们把我押进大山里做苦役,也总有回来的一天啊!”

妈妈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只望着她的白发……

“妈妈,妈妈……”

她显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恨自己再也无力更改……

这样许久妈妈才转过身来:“也许以后——孩子,也许什么事情都会让风吹走的,真到了那时候我会喊你回来。妈妈这会儿身体还好,再说邻居老骆两口子都是好人,我们两家相处得不错。他们日后会照顾我,我闲着没事也能帮他们做点事情。他们如果有个孩子,我就给他们照看孩子。你放心走吧,等我老了,老得不能活动的那一天,我会喊你的……真有天晴的那一天,我会看着你把媳妇娶到茅屋里来……”

妈妈最后的话让我好难过。真到了她衰老得不能活动的时候,她到哪儿去喊儿子?我这辈子大概命中注定了要流浪一生。在不远的将来,这片平原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到了那一天,你从山里领回一个媳妇吧。”妈妈说。

大山里有个“媳妇”吗?我不知道。山里的媳妇忠厚老实,温柔韧性,是在石头缝里长成的。她们像树木一样生出来,皮肤也像树木,手脚就像枝杈一样粗糙,个个都有一副好心肠。她们会蜷曲在男人怀里,一夜一夜睡得香甜无比——到了那一天我会告诉妈妈,我在山里长大了,而且还骗来一个媳妇。我使用了这个“骗”字,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把真实的一切告诉给那个相依为命的女人……这种欺骗带来的负罪感将压迫自己一生。我闭上眼睛,把那个念头压在心底。我只是最后告诉妈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