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和叮嘱

1

我在山中流浪的日子里,父亲死去了。

我不在他的身边,这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当时默默接受了这一不可更改的事实,镇定自若。他也许早就在我心里死去了。

那一天我悄悄从山里归来。并不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而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缠住,以至于非要回来一次不可。这之前我曾一遍遍寻过菲菲,得到的却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讯息。如果说我尝过了死亡的滋味,那就是因为菲菲。我必须忘掉她,忘掉她的一切……那一次匆匆回返只为了妈妈,为了那长得无边的思念。我几乎一刻也不能耽搁,那么急切地想看妈妈一眼,还有,看一眼我们的大李子树。

赶回平原茅屋时,我还不知道家里前不久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

父亲没有了。当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我首先感到的是全身掠过了一阵可怕的轻松。就这样,一个巨大的石块猝不及防地、永远地从心头搬掉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尽量不跟母亲提到父亲的死。我觉得他的痕迹永远从茅屋里抹去才好,虽然这不可能。

那些天我像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

一连多少天,我都一个人出门,在外祖母的坟地上徘徊。离开她的坟几米远有一座新坟,不用说就是父亲的了。

这一天我在坟地上坐了很久。太阳透过云层,发出暗紫的颜色。新坟上没有一株绿草。一只小鸟飞来,绕过了新坟,落在了外祖母的坟上。

一个背着皮囊和枪的猎人摇摇晃晃走来,叹着气在一边坐了。他望着西边的天光,从衣兜里掏出什么,咳着。他向我举举手里的东西,是一个酒壶。我摇摇头,他就独自享用起来。

我想父亲生前也算个让人瞩目的人物了:臭名昭著。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当地人会怎么看他呢?带着这个好奇心,我问猎人:

“你认识他吗?”

猎人晃着酒壶,听了我的话,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擦擦嘴巴:“你问那个新坟吗?”

我点点头。

“哼哼,埋了一个怪人,一个苦命人,”他说着又灌了一口,叹息一声,“唉,死了也好啊,反正活着也是遭罪。”

“他怎么‘怪’呢?”

“怎么怪?”他瞪大眼睛,“这个人来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就是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家伙。那些揍他的人也不过是瞎揍,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老有人揍他。一揍他,他就闭着嘴咬着牙,一声不吭。你想谁不恨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不光是不吱声,就连眼也不睁,这就更招人恨。那些背枪的人使劲揍他,一边揍一边说:你这个样子就是不服气,就是揍得轻了。啪一个耳光。他还是不睁眼,不张嘴。你说话呀,说话呀,他就是不说。那些人只得再揍。揍得久了,也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后来也就不愿去动他了。你看这个人怪不怪!我亲眼见那些人怎么揍他,那才是狠哪……”

我咬紧牙关忍住了,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怎么说呢,”老猎人又喝了一口酒,“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只听说是个犯了大罪的人,下过大牢;到底干过什么咱就不知道了。也许打仗的时候当过特务?还有人说他当年也神气过,在城里跺跺脚,几层高的楼也要摇晃呢。不过我看他这个瘦干干的模样真不像呢,”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人哪,爬多高,跌多重,还不如当个草民百姓。这回该打得他乱晃了不是?做个草民多舒坦,愿喝酒就喝酒,愿搂着老婆睡觉就睡觉。高兴了背上一杆土枪,扑通一声打下个野物,老婆孩子一顿好吃。你说是吧伙计?”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一股浓烈的酒气。

我回头去看那坟,一动不动地看。

他突然“嗯”了一声:“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是个‘风泪眼儿,风泪眼儿’。”

我知道眼睛里有什么渗出来。我抹了抹眼睛。

“你的眼有毛病。”他说着站起来,歪腔歪调唱了几句,摇晃着走了。

我往前一点,在坟边坐下。此刻,我正面对着外祖母和父亲……

生前,这是两个互不相容的人。最后的年头里,他们和解的时候不多。

听妈妈说,在很早的时候——那时父亲刚刚进入外祖父在海滨小城的府邸,不久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外祖母是多么喜欢这个女婿呀,那时她总愿看着他,亲手给他做衣服,有好吃的也愿留给他。而父亲从外面回来总要买一些最新鲜的水果给外祖母,因为外祖母喜欢。她有一个特殊的保健秘方:每天吃一个桃子。她总跟桃子叫“仙桃”,说:

“人如果每天吃一个‘仙桃’,就会长命百岁。”

在城里住时,她还告诉妈妈和父亲一个故事:“有一对老年人日子过得不错,那个‘不错’不是指他们富有,是指他们俩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愁事。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住了一间小草屋。有一天老头子到河边上玩——那时候已经是秋后入冬了,桃子早没了。你想想早就下霜了,眼看就要下雪了,那样的天叫入冬。入了冬哪找桃子去?桃树叶子都落了。可是老头子在河边的一棵小桃枝上发现了独零零的一个大红桃子。这桃子呀,红得刺眼,香味直扑鼻子。老头子就摘了拿回家来。他想这么好的桃子我可要和老伴一块儿吃啊。他们就一块儿把桃子分吃了。谁知吃了那个桃子以后,他们眼见着年轻了,皱纹少了,白头发也变黑了。

“那天正好儿子到山里打柴去了,回来晚了没吃上桃子。结果呢?儿子越来越老,长到六七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倒是返老还童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们俩常常呵斥那个老儿子,他做下什么不好的事,他们就说:‘你这个小东西,就是不听话。’那些不知底细的人来他们家,听了看了,都以为他们两人不孝:对自家老人不该这样啊。他们不知道那个‘老人’才是孩子呢。就因为他没有吃上‘仙桃’——那是一个‘仙桃’啊!”

外祖母最后在故事中反复强调“仙桃”两个字。

她的话引得全家都笑。所以父亲当年对她好的时候总要买桃子给她吃。外祖母吃了那么多桃子,最终也没吃上一颗“仙桃”。她在坎坷的生活中很快熬白了头发。再后来她失去了外祖父,就跟女儿出了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果园里居住了。

她也有了故事中讲的那样的小茅屋,只是没有仙桃,最后就在这座小茅屋里告别了人世。

也就在最后的日月里,她与父亲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疙瘩……外祖父在生前曾经与父亲闹翻过;而在这个荒凉的丛林里,父亲与外祖母也没有和平共处——不,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与所有人都闹翻了,他大概要拒绝整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