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师(第3/5页)

……

3

在我沉默的时候,严菲却微笑着站起。她伸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只一瞬间,那对目光又变得无比温和了。她又像刚进门时那样望着我,目光里好像充满了某种期待。

“你这名字怪有趣的,知道吗?这个名字我很久很久以前就默念过许多次……”她像悄悄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简直像亲切的耳语:

“我知道你好多过去的故事……”

我一下站起来:“你是当地人?”

“不,不是,我离这儿很远——不过我真的了解你很多故事。”

我坐下,不由自主地端量起她。

“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从小就这样;你常常一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不得不把目光转开。

“我说得不对吗?”

我的心跳在加重,但不愿回答。我觉得她像变一种魔法儿。

“那时候你经常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其实你们是在偷偷约会,你们从很早就开始了,是真正的早恋。两个人后来难解难分,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你们到河湾和海上去,一块儿游泳、玩。你们还一块儿待在林子里,一待就是很久。你们俩好得像亲兄妹。在海边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夜晚,你们躲在一张旧船帆下,直到外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再后来你不得不离开她了;你走了——走前发誓总有一天要回来把她接走……那个小姑娘等啊等啊,一个劲儿傻等。她哪里知道你一个人跑到了南山,再也不会回来领她了……”

我回头望着她,两眼越睁越大。直到这时我才读懂了她的目光!天哪,我终于明白了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一直令我不安、让我深深悸动的到底是什么了……她长了一双鹿眼!我的喉咙热辣辣的,一句呼喊哽在了那儿,又被我强咽回去。我忍住了。我像是发出了一声自语:

“菲菲……”

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又挺住了。她“啊啊”两声,双眼溢满泪水。

我想极力平静自己,但很难。我开始说话了,可是我发现自己明显地变得口吃:

“想不到你仍然这么……漂亮,成了一个……医师!真想不到,我不敢想……因为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会变成这样……”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眼前一片迷蒙。

“而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从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得安生了。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晚上安安稳稳睡过,再也休息不好。我一直在想怎么去见你、见不见你。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不让你知道当年的菲菲在哪里,可是没有做到。那天在蓝珂家,我完全可以不去呀,可是我做不到。我临时决定了,慌得连隔离衣都没脱就去了。我把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是回来我后悔了,因为我一见你就更难忘掉——过去的、眼前的,一下子都涌到了眼前。我太苦了,我最难的是有一个问题没有想好,就是要不要告诉你:当年的菲菲还活着,她如今在干什么、成了什么人。要不要告诉你?我想一辈子也不见你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推翻了过去的决定——不这样做,我就吃不好睡不宁,整夜整夜失眠。我会把自己毁掉的,这一点也不夸张。那天见了你,觉得你还像当年,而我也有点像——这个发现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因为过去我连想也不敢这么想!我发现自己一走到了你跟前,又变成当年的我了……我想,哪怕我今天再怎样,也要有勇气让你看看我,我要亲口告诉你:‘这就是昨天的菲菲’……我要告诉你,我想告诉你……”

严菲哭出了声音。她的肩头耸动得很厉害。她伏在了桌上,好像一场长长的泣哭才刚刚开始……

可是我的心底有一种执拗的声音渐渐出现了,这声音开始阻止我,阻止我去安慰她……不知不觉间,我的两手攥成了拳头。展开双拳,满掌流动的都是汗水。我告诉自己:眼前是另一个人,她与昨天的那个菲菲已毫无关系。那个仙女一样的菲菲啊!我找了你多久,盼了你多久,你和我的音乐老师一样,在梦想中一直陪伴我远行。我们像是一起在大山里奔走,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微笑,你那急促的喘息,你那无所不在的芬芳……

严菲终于擦干了眼泪,站起来。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但渐渐变得艰涩:“听说那个院长对你不错,他对你的生活照顾得还好……”

“请你不要提他了……”

“我见过那个人。”

她的睫毛垂下了:“在哪儿?”

“在座谈会上。原以为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医师也会到场,想不到她没去。”

“求求你了!再不要这样讲,千万不要……”

她在乞求,口气却非常严厉,硬是打断了我的话。

“可我不能忘记那个孩子——你知道死去的孩子是谁,你也亲眼见过他。他是当年我们那个小茅屋惟一的邻居,是老骆夫妇的宝贝儿子!这之前他们已经夭折了一个……骆明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知道吗?他和你、我,都是果园子弟小学的学生啊,我们来自同一个母校:当一个需要另一个伸手拉一把时,她却拒绝了!严菲,我不明白你,我害怕你——如果不是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会把你想象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当时你为什么不能把他抱在怀里,尽己所能抢救他的生命?!一个孩子就这么完了……”

严菲浑身都在打抖。后来她突然双手击打起桌子,大声嚷叫着阻止我:“那天你该在医院,老天爷真是选错了人;老天爷应该让你当个医生!我敢说这是他的错,天哪,你没在病人身边……”

我也迎着她吼叫:“幸亏没在,那样我会把你扔到楼下!我现在只听老师和同学的,这就够了,这就够惨了。很多小同学、还有那个女教师,当时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这些黑心肠!”

严菲伸出两手:“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啊!我没看到有人下跪,真的没有……”

“你没看到?那么你也没听到喊‘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连骆明自己那会儿也喊‘救救我救救我’,你都没有听到?!”

严菲脸上的两道长泪停止了流动:“我真的没看到有人下跪——我也许只听到呼喊,也许连呼喊都没听到;因为我们整天听的都是这种声音、满耳朵都是——到处都是喊我们的……他们喊,急得团团转,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我们这辈子听呼救声已经听得太多了,我们疲塌了——你不在这个行当也就不会相信,那天我真的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