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师(第2/5页)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有关部门不管吗?”

“也查,不过越查人家腰杆越硬。也有不少人暗里检举、告发。那都没用。因为韩立不光建楼,无论干什么,都是各种手续齐备,没有半点儿纰漏。再说又是一个响当当的专家,谁能拿他怎么办?这样久了,所有看他不顺眼的,想找他麻烦的,先是自己泄了气。就是这样。还有院长,我说过,刚开始这个人在院里地位低下,长了一脸疙瘩,真像个癞蛤蟆,有谁瞧得起他呀。后来就靠了这位妹夫,他也爬上去了。当然这家伙也有自己的一套,比如说懂经营……”

2

我的眼前总有一双不能消失的眸子。她一直在盯住我。

夜间,我刚刚合眼,就觉得唐小岷的一双小手在轻轻摇动我:“叔叔!叔叔……”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看到小苹果孩和小岷并肩站在床前,他们在一齐注视我……我猛地翻身,一颗心怦怦跳。再也无法睡去了,整整一夜拥被而坐。我只盼白天快些来临。身上的骨节都有点疼,有时烦得要击打床板……在这样难眠的夜晚,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一连多少天都在失眠,场医为我开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仍然无济于事。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使肖潇吓了一跳。她问我这些天怎么了。我摇摇头。她没有再问下去。

我倒很想认识一下那个神通广大的韩立,想看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我还想接触一下严菲,想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证实一个判断……我不知怎样才能稍稍地安睡。以前无论怎么烦躁忧心,只要踏上这片平原,就会有一场酣畅的睡眠。我知道,当自己在这片平原上都不能安睡,那我的一生再也不能安宁……

失眠的早晨,大把大把的冷水也洗不去满脸憔悴,心情糟透了。我走在果园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那十分熟悉的村庄的声音,马上想到了廖若。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怎样了?回到屋里,脑子依然乱糟糟的,什么也做不下去。

这个上午我正踌躇,刚要出去,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人让我稍稍吃了一惊:严菲医师。她会到这里来,而且是主动来访,这无论如何让我想不到。她站在门外,因为没有像那天一样戴着白帽子,所以露出了一头秀丽的黑发。

“宁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她的样子有些犹豫,好像这时主人只要露出一点不快之色,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我赶紧请她进屋。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今天来园艺场医务室找那个朋友,他不在,就顺便到这里坐一会儿——她说那一天很高兴与我相识,只是回想起来有些歉意——她说他们这个行当的人坐到一块儿话就多起来,会不知不觉冷落了其他客人,请我不要介意。

我说没什么,你们根本就没有冷落我。我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个人的内心真是细腻周到,生活中这样的人是从来不会吃亏的。她坐下后,我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当她轻轻呷水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我们之间原来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可奇怪的是我们虽然都僵持着,却谁也不想马上分手……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四下端量着。这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蓝珂家也出现过……尽管我的场医朋友说面前这个人对骆明的死是负有责任的,但我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将她当成了受害者而非害人者,已经稍稍地宽恕了她。她身上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什么,这一点此刻让我清晰地感到了,却又一时说不出……

我好像嗅到了屋内有一种熟悉的香气——桃子的气味儿,那种红色的、上面有一丝丝金色条纹的水蜜桃的气味。我想起生长在沙岗两侧的那些矮小的、叶片绿得像翠玉一样的桃树。穿过那些桃树就是那条弯弯的小路了……少年哪,你为什么要在灌木丛中的这条小路上徘徊?你为什么要采那么多红的、紫的、蓝的野花?你把这些花儿抱在怀里,你要献给谁呢?我长时间凝视着窗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在原野上久久徘徊的少年……我闭上了眼睛。大朵大朵的粉色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垂落下来……一个姑娘在微笑,她长了鼓鼓的额头,站在高原上,那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望过来。

“严医师……”

“您叫我严菲好了。”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终于问道:“那天就是你做值班医生吗?”

好像对这声询问全无预料,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我还是问下去:“我很想了解一下那天的情况。”

她没有吱声,低下了头。停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决心:“是的。在蓝珂家那一天,我就想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关心这件事,知道你与孩子一家是老邻居,你们有特殊的关系……可是那一天我不愿使大家扫兴,最后也没有谈。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简单谈一谈事情的经过,也许我的解释会使您满意,也许不能……”

我点点头。我想这会儿最应该来听听的就是老骆夫妇。她还在沉默,于是我就试着提出:有时间该一块儿去见见死者家属。她听了立刻摆手:

“不不,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做出解释;而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对他们说的——你完全能够影响他们、影响许多人。也许只有你才能够帮我一点什么……”

我立刻明白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她肯定是害怕有人告发她,追究她的责任——这有点像那个座谈会,像会上一部分人所要努力达到的目的一样。我心里发出了冷笑。我想你当然潇洒漂亮,也聪慧过人,不过你可别打错了算盘,别想让我和我的朋友就范。我才不会帮你呢。你大概很快就会失望的。我抬起眼睛:

“是吗?我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我能阻止同学们告发医院、告发你们这些渎职的人吗?”

严菲笑了:“你也不必把告发我们的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事实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说,孩子们背后有人——他们可不是孩子,他们如果真愿意那样做,就去做好了,丝毫伤害不到我们,医院还是医院,医生还是医生。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已经干腻了,早就想离开这儿,我们随便去哪里做点什么也比现在要好。宁先生,你真以为这个年头穿白大褂有多舒服吗?”

“那是另一回事。我讲的是一个人不能失职、不能犯罪。”

“我犯罪了吗?”

我没有回答。我在考虑一个更合适的字眼。其实我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犯罪了,并且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