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眸(第2/3页)

那个家伙走在前边,出了小果园再往北,一直横着穿过那条小路,然后就踏着白沙进了杂树林子。他用枪管拨着树棵说:“看,看到了吧,这是血珠!它受伤了,带着伤跑呢,它跑不远……”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蹿,害怕到了极点……我不敢想下去。

沙地上的血迹在月光下非常清晰。血滴向更密的灌木那儿延伸过去。那人用枪管拨着灌木枝条走在前头,老骆跟在后面,一声不吭。那个人嚷着:“再往前再往前,看拐弯了拐弯了……”

我的心怦怦跳……拐来拐去大约又走了半里路,我们都听到了呼呼的喘息声。我吓得简直不敢睁眼……他们两人加紧步子跑在前边,喊叫着,伏下身去。

我听到了吱吱的叫声。我终于挨到了跟前——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对大大的眼睛——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确凿无疑地认出来了——这是我的小花鹿!这双眼睛最后望了我一下,然后就闭上了……“我的小鹿!小鹿!小鹿啊……我的小鹿!”

那个家伙恶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胳膊。他的鼻子因为惊讶和愤怒蹙了起来,喝着:“你的?你的?妈的……”他吆喝,叫骂,揩着手上的血……

满天都是一股血腥味儿。我盯着它一动不再动的身子,那美丽的花斑……我往上猛地一蹿,挣脱了他。我的喊叫把他们都吓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跳到了花鹿的身边。

长黑痣的家伙又一遍呵斥老骆,让他一起把我拧住,把我拖开……

我这一生都会记住那个可怕的场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平原上、我们林子里惟一的一只花鹿,从今天起没有了。它的那双美丽的鹿眼永远地闭上了,它再也不会注视着我,再也不会睁开了。

“哼,我知道它逃不脱,我盯了它很久哩。”那个恶棍咬着牙对老骆说。老骆没有回应。“我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半夜里老有东西刷刷奔跑,我想那可不像一只兔子,也不像一只狼。”他喘着大气说。

我会记得月光下看到的一切:子弹从小鹿的肚子那儿打进去,打出了一个洞,血不断地流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它还在大口喘息,长长的脖子绞拧着。它在最后的时刻曾深深地望向我……

我的花鹿的死会成为一条分界线。我牢牢地记住了,记住了我的仇人。我没有对达子嫂、也没有对外祖母和妈妈她们说什么。她们问我那两人打了什么?我说他们在试枪。不久,剥下的鹿皮钉在了墙上。她们大概什么都明白了。我只想杀了那个人。

3

有一天我去采蘑菇,回来时离茅屋老远就听见了呵斥声——那个满脸横肉的人说话像炸药一样。他的呵斥声让人听了身上发毛。“你给我站住!”他这样喊,“你往哪去?”我正想弄明白他对谁这样暴怒,转过篱笆一眼就看到外祖母端着木盆站在大李子树下,她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身上打颤。那个满脸横肉的人原来在呵斥外祖母……

我的血一下涌到了头顶。

外祖母站在那儿,身上一直颤抖。

“我的外祖母,我的……”我心里这样喊着,牙齿咬得发疼。

那个人背着枪,伸手指着外祖母的脚下。外祖母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我那会儿像一头豹子一样,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怎么就跳起来,一下拧住了那人的脖子。我狠狠一拧,那个人猝不及防,倒下了。当他的左手狠狠地挥起来的一瞬,我照准他的臂弯就咬下去。外祖母慌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松开快松开……”

满脸横肉的人后来用粗大的身体把我压在地上,往死里压。他拧我的耳朵,抓我的头发,把肩上的枪费力地往一边推了推,然后挥起拳头捣过来。我飞快躲闪,拳头砸在沙土上,一下就砸出了一个大坑。当他又迎着我的鼻子打来时,我没有躲过——不过他的拳头还是打偏了一点,打在我的脑壳上,脑壳立刻起了一个紫包。大概他的拳头也给碰痛了,噗噗吹了两口气,按住我,抬起身子——他大概想用脚跺我的肚子。我想他的脚跺下来我就完了,拼命挣脱滚动。正在他追赶着踢我时,达子嫂出现了。

她横在我和那人中间。他要去抓扯达子嫂。达子嫂那双眼睛盯着他。恶鹰一样的双爪终于没有落下来。他气得咬牙切齿,嘴唇不停地抖。他当时怎样骂了我,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些恶毒的言词我会记一辈子。

吵闹声把妈妈和老骆都引来了。他们注视着满脸横肉的人。那人往地上吐,吐出了血水。他的嘴不知什么时候碰破了。他吐着说:“给我放明白点,放老实点。我这杆枪早就发痒了,我如果打死你们家的人,就像打死一只草兔那样,不用偿命。”说完拾起地上的枪就走了。

我好多天一声不吭。达子嫂安慰我,外祖母夜里搂抱我,我都没有吱声。我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杀掉这个人。怎么杀?把他冷不防推到井里、用刀子捅死他——或者干脆偷了他那支杀人的枪,迎着他的脑壳开一枪——然后,然后……我想起了南边那一溜山影——我会一口气跑进山里,永不回返。

我连一只小鸟都不忍心去碰,可是我真的会杀了那个人。

这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哪,会有报应的。

长黑痣的人很久没来了。有一天老骆告诉:这家伙现在把园艺场四周几个小果园都管起来了,成了头儿。达子嫂说:“那个作孽的,天天背着枪在几个小园子里转,到了哪里都要骂人,不拿别人当人!”后来老骆又告诉:有一个小园子里住了一对护园人,一对老实人。那是山里的一个孤老头,老伴去世了,就守着一个小女儿过。小女儿瘦瘦的,给老人做饭守屋。老人除了看园子,还要出去做活。那园子从浇水到施肥都是老头子一个人干,只到了采果子的季节场里才派人来。那个人就欺负人家父女两个,动不动就往狠里骂。到后来他半夜钻进人家孩子屋里,把个好生生的孩子给糟蹋了……

妈妈流出了眼泪。外祖母说作孽呀,作孽呀。

“后来那个孩子就跑了。老头子痴了一样到处找孩子。孩子还是牵挂爹爹啊,有一天不知怎么转回来了。”

妈妈松了一口气。达子嫂说:“真不该回来呀。她回来了,你看那个人就不到我们这儿来了……”

说过这话不久,大概是五六天之后,老骆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园子就激动起来,两手握成的拳头在肩膀那儿摇晃。他喊起了达子嫂,达子嫂跑过去,嘀咕了几句也激动起来。他们一块儿往我们屋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刀杀的,这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