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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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骆和达子嫂一大早突然来到了招待所,找到我,满脸惊恐说:“不好了,那事儿到现在还没完呢!咱什么也不明白,你得去帮咱说说话了……”我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老骆就不停地扯我的胳膊:“不行哩,人家催着去哩!来了一些大官……”

我安慰了一下老骆,请他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问了肖潇,她说城里的卫生局长、医院院长等都到学校开座谈会来了,陪同的还有教育局长。这显然是平息众怒的一个举动。我马上想到这可能与孩子们的行动有关。那些人的动作可真快。肖潇有些不屑:他们这种认真劲儿拿出几十分之一用在日常工作中,就不至于发生那样的悲剧了。我告诉她有人通知老骆夫妇去参加座谈会,两个人都很害怕,非要我陪他们去不可……肖潇鼓励说:

“你是陪自己的邻居,是受死者家属委托,当然要去!”

当我们来到学校那个寒酸的小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好多人。桌椅是临时凑起来的,那个拼起的长条形大桌子稍微一碰就吱吱响。桌子用布单罩着,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桌子当中摆了两盘水果,罐头瓶里还插了一些野花。长条桌顶端坐的大概就是卫生局长和教育局长了。我端量了一下,发现有些奇怪的是,这几个人的长相都差不多:四方脸,头微秃,颊肉松弛。

座谈会召开之前,校方建议骆明所在班级的同学都来听听,可小会议室坐不开。结果只能把与会范围缩小:部分教师和送骆明到医院去的同学——即所有“当事人”。

一开始是老校长弓腰感谢各位领导亲自来校,送来温暖和关怀,对事件如何重视等等。校长的话刚停卫生局长就站起来:他说今天是来向学校、向死者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和……他多少有一点南方口音——仔细些听才发觉是模仿来的:

“发生了这个意外啦,大家都有责任啦。现在我就是来听听同志们、特别是老师和同学们对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宝贵的意见啦。这都是金钱买不来的东西啦……”

他说着把脸转向身边一个矮矮胖胖的人。那个人就是院长,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上唇奇怪地鼓得很高。这时他随着局长频频点头,接上说:“欢迎老师和同学们畅所欲言。今天把该说的话都说透了,破除了误解也就好了——我们知道因为这起医疗事故……嗯,这起事儿——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是发生了这个事吧,同志们对我们医院有不少看法。这也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话不说不明,灯不挑不亮,我们今天就是要破除一些误解!因为今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嘛,我们还是医疗合作单位嘛!”

肖潇坐在我旁边,她的脸色有些红,看得出她很生气。

那个局长还要讲什么,老骆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开始就被请到局长旁边坐着,这时哽咽起来,鼻涕眼泪流下来。园艺场领导小声凑在老骆耳边咕哝什么,大概是让他克制一下。老骆说了一句:“天哪!俺担待不起哩……”

达子嫂不知场长对男人说了什么,只跟着喊:“这么多领导来了,俺担待不起哩!担待不起哩!”

场长不断推拥老骆的胳膊,老骆还是咕咕哝哝说下去,重复那句话……场长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安静下来。

下面是教育局长讲话。他说我们一定要加强学校的管理,包括同学们身心健康方面、体育方面、卫生方面、教学质量方面……他特别赞扬了医疗部门长期以来对教育部门的大力支持,然后才扯到了正题上:

“发生这个事故嘛,看来是个坏事,但是呢,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他说着把两只手伸在了面前——我好像见过这个奇怪的动作——两个手掌向下向上翻动着,“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凡事都有两个方面,都要用辩证的眼光去看问题,是不是——是不是?”

他四下看着,像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有人点头,有人木讷地应几句。可他仍然在问:“是不是?是不是?”等到确信没人回答了,这才长舒一口:“坏事变成好事,好事变成坏事——坏事肯定会变成好事。这样一来,我们学校和医院两方面都可以总结一下经验嘛,把工作做得更好。作为学校,我们一定要坚决杜绝类似的事情发生。不要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才送人嘛,也不要遇到紧急情况就惊惶失措嘛!你看,我们平时就没有一点准备!我是指你们学校呢,同学老师遇到事儿就乱成一团,这怎么行?这怎么能抢救病人……通过这个,这一次,局里正考虑怎么加强学校医疗方面的管理工作。比如说校医、卫生室的配套设施、责任制等等,都在我们的考虑之列。必须这样,就是这样,啊……”

局长讲一句,戴眼镜的老校长就嗯嗯应一声,说“是啊、是啊”,尽管声音很小,后来还是被局长的目光刺了一下。校长赶紧闭了嘴巴。局长就此把话打住。

“请同学们谈一谈,谈一谈哎。”卫生局长伸手划了个半圆。

唐小岷看着那个矮胖的院长,直盯住他。后来她大概终于认清了,站起来,用手一指说:

“就是他,那天就是他。是他不让值班医生把骆明送到手术室。他说一定要等押金……”

场长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他环顾左右,一片汗珠从鼻侧生出,“乱来嘛,怎么会这样,难道……”

唐小岷不顾一切地嚷:“怡刚,还有我们老师,我们老师——”她边喊边向一边找。胖胖的女教师站起来,嘴唇有些抖。她不像唐小岷那样理直气壮,可还是肯定刚才的话:

“就是院长,当时他真的在场,他说要押金到了才能把病人送到手术室。我说他爸回去拿了,一会儿就把押金拿来,还是救人要紧,我们不会欠钱的。我们几个人都从身上找钱,只找到几块,这差多了啊……那天就是这样……”

老校长咳了一声,胖胖的女教师坐下了。

“怡刚,怡刚,你来讲……”唐小岷喊。

怡刚坐在唐小岷旁边,这时腾一下站起:“我可以作证,那一天不光院长,还有值班室的医生,急诊室的医生,都在说押金……骆明的病最后也没弄明白……如果……”

“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没……没有解剖?为什么不呢?”卫生局长问一旁的院长。

院长把脖子昂起:“这要问死者家属,他反对解剖。如果那样,现在问题恐怕就完全清楚了。到底属于谁的责任,让科学说话嘛!”

唐小岷又一次站起:“你们明明是见死不救,还有脸讲‘让科学说话’!这是明摆着的,你还想赖账吗?骆明是我们班最好的同学,他死在一个见死不救的医院里,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你们赔我们的同学好了,你们谁也别想抵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