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第3/4页)

有人在角落里发出了嘘声。矮胖院长闭闭眼睛又说:“当然了,也不排除别的病。比如说有人就怀疑是肠道血管栓塞——这样可以让病人痛得打滚,主血管破裂引起大量出血,病人休克死亡……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由于没有解剖,还不能够确定。总之这是难以预料的、非人力所及的……有一些急症,即使很快手术恐怕也……手术要有准备时间,有个必要的诊断过程,这不能否认吧?比如说你们搞教育的,上课时还要起立、坐下,问一声同学好老师好,再开始讲课吧?讲课时还要打开课本,取出粉笔;如果黑板上有字,还要用黑板擦子把它擦掉嘛!”

说到这儿,他为自己这段比喻感到陶醉,露出了淡淡笑意,摇头晃脑说下去:“是不是?你们上过一节课也会疲倦,也要休息一下,还要做操,唱支歌,是不是?放学了是不是要打铃?打铃时是不是要排队走出校园?是不是?校门到了晚上是不是还要上锁、到了早晨是不是还要打开?是不是?是不是?请不要交头接耳,你们可能认为我在啰嗦,其实我无非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事情都是——嗯——有个过程了,有个规矩了,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一套管理方法……当然了,我们可以抓得更紧一些;可是抓紧并不等于不做,不做并不等于没有抓紧。嗯,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还可以更好地,嗯,把工作做好;再抓紧一点——是不是?是不是呢?”

卫生局长不快地瞥他一眼。他于是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3

胖胖的女教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声不响,后来泪眼模糊地述说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他那天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我还以为他怎么了呢,想过去扶他起来。他就在地上滚,一边滚动一边啊啊叫,我想这是怎么啦?我说骆明你怎么啦?唐小岷跑来了,其他同学也围上了。他说我痛,哎呀痛死了……他只是哎呀。学校没有医生,就到园艺场去看场医。场医看不出什么,给他按一按,摸一摸。骆明老是这样叫,说不清楚。回来还是打滚,从教室门口滚到了野菊花那儿,把野菊花都压折了。同学们去扶他,一扶他喊得更厉害。快上医院啊,同学们都喊。真是人急无智呀,都不知去找一辆车。廖若他们几个背起他就跑,要知道跑得再快,也不能一口气跑到医院哪。医院离这儿还远,怎么办?这时才想起找一辆自行车……大家把他扶上去推着跑,跑,跑到半路人又从车子上跌下来。同学们都跑软了腿,心也慌了,扶不住他。骆明坐都坐不住了,老喊。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医院。急诊室在哪?到处是人,找也找不到,坐着的,吐了一地的,插不进脚。怎么也找不对地方……那里排了一支长队,急症不该排队呀。后来才知道排队的都是化验抽血的。走廊里面又是一些病床,病床堵了路,抬着他走不过去呀,怎么办?有个病人骂,说碰了他的吊瓶了。那股臭味呀药味呀。到处打听急诊室,谁也不知道。有个箭头钉在墙上,原想那肯定是指了急诊室,跑啊跑啊,过去看看那边是施工的,路都不通,只得再折回来。骆明趴在怡刚背上,把怡刚的衣服都弄湿了。他一声连一声喊,我急得腿都不好使了,也喊起来。到处找,找大夫,只要是穿白衣服的就成,我们急蒙了。过来一个老太太穿了白衣服,我赶紧扯住她,她就跺脚,原来是个清洁工。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急诊室——原来它前面围了一大堆人,把牌子挡住了。进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好像没事儿似的看着滚动的骆明。我那时慌了,也忘了介绍病情,说快救救他呀!‘怎么啦怎么啦?’女的去按骆明,一按孩子就尖叫一声。天哪,他疼死了,你别这样按。她呵斥我,又去按,骆明喊疼死了。我凑过来,那个男医生让我一边去,抓住我的胳膊往旁边一抡。唐小岷他们抱住了那个女医生的胳膊,说阿姨救救他,快些啊!骆明在床上滚了有二十多分钟,他们只给他打了一针。我想骆明慢慢会好一点儿,眼睁睁看着他,指望他好一点儿。谁知打了这一针,他滚得更厉害了。‘你们还等什么呀,还等什么呀?快啊,快啊!’我喊,人家不睬。好不容易等到了值班医生,还以为来了救星……她像别人一样,也是慢慢腾腾。后来才听说要手术就得先交押金,孩子的爸来了又走了,回去拿押金了……我也不知喊了些什么。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那个孩子在滚,他疼得一会儿睁大了眼,一会儿闭上了眼,一直喊……他是疼死的——一点一点疼死的……”

教育局长像被烟呛着了,大声地咳起来。他咳得面红耳赤,最后胖胖的女教师竟然有些吃惊地停止了叙说,直盯盯地看着局长。

唐小岷和几个同学都站起来。他们要说什么,但更大的声音又插进来。会场有些混乱了。我两耳都是呼喊的声音,听不清谁说了什么。我闭上眼睛时,眼前只剩下一个挣扎的骆明。他的呼叫充塞了我的两耳……

教育局长伸出手,试图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下去。他咳着,喊着。老校长看看局长,然后去制止几个老师和同学。桌旁的几个领导都用力拍手,叫大家安静、安静。

教育局长从一只人造革皮包里抽出了一张白纸。喊着,说听听,听听局里新近做出的一个决定。

大家这才稍微静了一些。局长清清嗓子郑重地宣读了全文:授予廖若、唐小岷、怡刚以及所有抢救骆明的同学“见义勇为救死扶伤好学生”光荣称号,同时还号召全校师生向他们学习。

宣读了决定之后,有几个人跟上鼓了几下掌。然后就是发奖状,有人喊着廖若、唐小岷几个学生的名字。

几个同学一动不动伏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肩膀颤抖。

最后是老校长走过去,替他们领下了那沓奖状。

座谈会就要接近尾声了——这时会议室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啪啪的敲门声——门被呼的一声推开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进来的人是廖若!他头发蓬乱,两眼闪着尖利的光,衣衫不整,满身泥土……几个人都一块儿喊他,他像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双焦干的双眼扫扫大家,突然破开嗓子喊起来。这声音苍老沙哑,真不像是他的声音——

“骆明死了……他是吃了毒药……是我们俩……害死的……”

我的头嗡嗡响。他只一声声大喊:“你们要相信我——我不说出来就是撒谎,就是胆小鬼……我们早就想给他点颜色。包学忠一直和我商量怎么对付他——他早就说要干掉他;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说……我们就一块儿干了。真的……放在了野餐里,但不想毒死他。原以为他会转醒的。我吓坏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告诉了爸爸妈妈,可他们说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