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爱巢

1

肖潇告诉我,老骆夫妇从根上否定廖若的病与骆明的死有关,还说那是这孩子自己的事——我觉得这有点不近情理,因为事情的前因后果非常明显。两人这会儿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冷漠,而且还有其他,有一种厌恶感。我问:“那他们说廖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说那是遗传,说父母都有那样的病根儿——他们一家人都不正常……”

我满心惊异,当然不能苟同,但没有问下去。

“他们说正经人哪有这样的,这两口子脑子有病……说这地方都知道姓廖的那一家古怪,正经人都不愿和他们来往,都怕招事……”

为什么与廖家来往就会“招事”?我忍不住问:“廖萦卫夫妇怎么了?他们真的有什么不正常吗?”

肖潇对我的询问没有一点惊讶,只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善良,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你只要与他们接触就会知道的,不是吗?”

我未置可否。我想村里人都这样议论,肯定会有些缘故的……

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一个人不被别人议论是不可能的。他们和当地人不一样,相互之间来往不多,沟通起来比较困难。他们平时闲下来弹弹琴,晚饭后还会手扯手出门散步——这就惹得当地人嘲笑。人们收工回来,只要一听到他们家响起琴声,就说:人家又敲打那块破锅底了!再不就说:听听吧,人家又开始砸巴了……”

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形——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再久也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永远都是外乡人。

肖潇望着窗外:“我的这两个好朋友啊,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只可惜他们只按照书本去生活。妍子太漂亮了,这在今天甚至也成了一个问题,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太出眼了’;就连学校里的同事也觉得他们两人太招眼了,又可笑又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散步?毛病!那是老驴不拉车,闲得蹄子发痒!’他们好几年前就买了钢琴,最新的电器产品一定会买。后来孩子迷上了游戏,一天到晚趴在那儿,这才让他们担心——他们是追赶时髦的那种人,这有点可惜。不过他们真的可爱,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妍子不打扮已经太招眼了,可她偏偏最喜欢打扮,穿当地人没见过的衣服——这式样城里也很少见。前几年她所在的学校去了一个代课老师,是当地村头的孩子,结果惹出了很大的乱子……村头父子都是流氓。那一段时间廖萦卫和妍子被他们折腾得好惨,好在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有人污蔑起别人嘴巴多厉害啊,偏见是非常可怕的,嫉妒和歧视是非常可怕的……”

我听着,似乎能明白一点。我大致知道他们遇到的是怎样一种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肖潇摇摇头:“廖若太敏感,这样的孩子在今天这个环境中很容易受到刺激。”

我从她的话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廖若的性格以及他的病,仍然与家庭有关——一类人与一个世界总是构成了一种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幸的。我们生存在一个极其野蛮的环境里,它不容许我们有一点点苍白纤细,更不允许脆弱。

2

从林泉回来,无论是廖萦卫夫妇还是我,都对那个地方不再寄托什么希望了。廖若的病情仍然令人焦灼,廖萦卫和妍子眼瞅着孩子日渐消瘦,却没有一点办法。廖若进食越来越困难,对吃饭完全失去了兴趣。

这天我进门后发现廖若伏在窗前,神情十分专注。妍子小声告诉: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了,他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远处是一片苹果树,苹果树一侧是灌木丛,再远处是田野……也许他要急着到外面去,也许是盼望昔日的伙伴出现。我想到那一天,那个胡乱喊叫的疯子就从灌木丛中蹿出……我想把他从窗前引开,可他眼睛都不转过来一下。这样又待了一会儿,他离开窗子,像个木头人一样挪动着,一直走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倚在书架旁,盯着一个地方。妍子对在我耳旁说:“他一直在找游戏机和录像机。他还想……”廖若拣起一本反扣在那儿的书,里面掉出了一些焦干的花瓣。这些花压得很平整。廖萦卫放好书,看看妍子。廖若咕哝了几句什么,谁也没法听清。他显然变得厌烦起来,在双人床上翻找什么,直到在床头柜上寻到了一瓶痱子粉,嗅一下,打个喷嚏。一边有个小巧的手电筒,他取到手里看了看,又放在原处……最后廖若还是踱到了窗前,伏在那儿出神。

廖萦卫和妍子想弄明白那儿究竟有什么在吸引孩子。过了一会儿,妍子突然有点慌张,扯了一下廖若,想把孩子掩到身后。我仔细看了看窗外,这才发现外面杨树下有一个人,他正往楼上张望——“包学忠,廖若的同学……”廖萦卫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告诉。

廖若还想伏到窗前,妍子就细声细气地哄他。窗外,树木在风中剧烈地摇动起来,廖若哭了。他不顾一切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个突然狂躁起来的廖若让人不知所措。妍子拍打着他,呵气似的说话,咕咕哝哝,竟奇迹一般让他安静下来。她搂住孩子的肩膀,一下下揩拭他的后脑那儿,然后发出“哎哎”的声音,取过了一本书。她开始为他朗读。

一阵温软动人的声音像溪水一样流淌,我发现自己,还有廖萦卫和孩子,一时都被这声音吸引了。后来是廖萦卫扯了我一下,我们俩才蹑手蹑脚去了另一个房间。隔壁依然传来那温软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水……廖萦卫凝神谛听,简直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这样许久他才把脸转向我,抱歉地笑笑。“你听,廖若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安静下来了。这时候只有她才能让他这样。妍子真行……”廖萦卫摘下眼镜擦拭,把脸转向一边。

一直到夜色深下来,廖若再没有呼叫一声。隔壁偶尔传来“啊,啊孩子,啊……”的声音,好听极了。廖萦卫倦了,两手抱颈仰着,眼睛睁睁闭闭。我想离去,可是几次都没有走成——他一次次发出叹息,想要说点什么。这个夜晚,他希望有人陪伴,希望说点什么。短短的几天里,我们的友谊显然加深了许多,几乎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听到了零零散散的回忆,关于两个人的恋爱、生子,还有来这个平原以后所有的欢欣和不幸。面对他,我的心中常常有一种感激和愧疚——为什么愧疚,我却一时难以说清……

隔壁,还是妻子那徐缓动人的声音。廖萦卫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