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1

漆黑的夜色中,我和外祖母都听到了有人轻轻拍门。门开了,进来的是老骆,他神色慌张,一进门就告诉母亲:事情吃紧了,你们该有个准备,说完又匆匆走开。

妈妈和外祖母一阵合计。

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事情吃紧了。我去问老骆怎么吃紧了?老骆说那个家伙把你们告发了,也许不久就要来人搜你们的小屋。我知道那个家伙就是刚到这儿的另一个护园人,这人坏极了。我问搜什么?老骆问:你们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吗?我说当然有啦。“有什么?”他尖尖的眼睛盯住我。我说:“我们有一把雕了花的洗衣槌。”老骆咽了一口:“还有什么?”“还有硬木柄的拂尘。”“噢,再呢?”我说都是些小东西……老骆说快藏了吧,事情吃紧了……

后来妈妈和外祖母争执了半天,让我去把老骆叫来。

那时已是夜深人静,老骆赶来,进门就说:“要做快做,那个家伙回场部去了。他也许天一亮就领人来。”

外祖母在一个破柜里翻找,找出了好几块闪闪发亮的布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些绸缎。妈妈告诉这是外祖父留下来的,我们一直不舍得用。怎么办?老骆出了个主意,让我们把腌咸菜用的瓷坛刷净擦干,把这些布料塞到里边。老骆用手推车推着坛子,外祖母、我、妈妈,一块儿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大槐树离我们茅屋正好有二十步远。这是老骆丈量好了的。他说:“记住,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然后就动手挖。他挖得很深很深,瓷坛埋在了下面。

后来外祖母又从角落里找出了很多古书古画。怎么办?它们太多了,放在哪儿好?妈妈也没有办法。老骆四处看了看,在茅屋前边的小草棚里发现了为外祖母准备的一副寿材——这儿的人有个习惯,到了老年都要提前准备棺木。老骆说:“他们想不到的。”说着就把寿材打开,把那些古书古画,还有一些值钱的小玩艺儿统统塞到了里面,然后重新把寿材盖好。为了更稳妥,老骆又出主意:用细罗盛了土末在寿材上晃动了两下。这样一层细细的薄土就把寿材蒙住了,看上去像很久没人动过似的。

妈妈叮嘱我:“好孩子,不要跟别人讲,什么时候也不要讲——明白了吧?”

我当然明白。接着我们又在屋角用陶缸埋了一点儿零零散散的东西。在我眼里它们都不值得藏,可老骆坚持要把它们藏好。

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妈妈有一天问达子嫂,达子嫂说:“我们家老骆说一定要藏好,那些搜家的要用钢钎往地下捅呢,捅很深很深。他们的钢钎捅不到也就不碍事了……”妈妈说:“亏了遇上老骆这个好邻居,要不是他提早送个信来,事情非糟不可。”

从此我们夜晚就睡不好了,老觉得四周有背枪的人走来走去。“事情吃紧了,吃紧了。”我总听到老骆这样咕哝,觉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

第二天,母亲正给父亲熬一种汤药,突然一帮人拥进来了。他们真是进门搜家的,带了铁锨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进门后没有解释什么就开始翻找。外祖母、全家人,没有一个敢去阻止他们。全家人都坐在院里被指定的一个地方,一动不能动。我眼看着他们把编好的蝈蝈笼从木柱上摘下,扔在地上踩碎,把外祖母和妈妈的花盆也摔烂了——里面的花刚刚开放。我的小画书、裤子,那个不舍得穿的小制服上衣,都被他们抛在院子里。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给翻找了一遍,并没有翻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柜子上有一支水烟袋——当时我们怎么那么粗心大意,就没有想到收起来。有个人把它取到手里试着吸了几下,然后就揣到兜里。园子里三个背枪的人都参与了行动。但我发现老骆做得慢慢腾腾,他大概不得不这样随上做。一会儿我看见有人到草棚里去了,心立刻咚咚跳起来。我瞥一眼母亲,发现母亲不动声色。外祖母只是抄着手望着。他们在草棚里面翻找,后来用枪托捣了捣那口黑色的寿材。

外祖母终于坐不住了,爬起来说:“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老东西,知道是你的小屋。”

他们用铁钎敲敲那个寿材,又伏下身把耳朵贴上去听。

我真害怕。

一个人说:“去他娘的,撬开。”

我的两耳一响,然后什么也听不见了。接上咣当咣当,他们开始撬了……当然很容易就打开了。

老骆像木头一样立在一边。我看见外祖母扑上去又被揪开。寿材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抱出来,扔了一地。

有一个人拤着腰哈哈大笑。在这疯狂的笑声里,父亲突然也笑了起来——这是我看到父亲惟一的一次笑容。

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雷声。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响的炸雷。大雨哗哗浇泼……我们一家人就坐在院里淋雨,老骆背着枪站在旁边。

我们不能回屋睡觉。门被封了,因为从寿材里搜出了东西……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牙齿咯咯的抖动声。他是冻的还是故意咬响自己的牙齿,我弄不清。反正我在闪电里见他浑身被雨水洗得通亮,两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当他睁开时,那种光亮简直可以逼退电光。母亲就在他的一边,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母亲的嘴使劲闭着,雨水从她头上流下来,又从鼻子两侧流进嘴里,一会儿就要吐一口。她把一件衣服披在了外祖母身上。我坐在外祖母旁边,尽可能给她遮挡风雨。那雷啊,那么响,那么响。咔嚓嚓的声音准是击中了什么。我想第二天我们也许会看到夜里有雷把哪棵树木打折了。这雷啊,最好把那些狠心的人打个粉碎。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无非把自己的东西藏了起来——它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半夜,其他人都走开了,跟前只有老骆一个人了。老骆指了指草棚子。母亲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父亲和外祖母进去了。

我们实在是太困了,一进草棚就呼呼睡去。

2

那一天我梦见全家人都被一个绳索拴了,像风筝一样被风吹到了天空。我被拴在最末一个,而爸爸是被拴在最前面的一个。我想当这风停息了时我们就会落到地上。我们迎着风飞翔得很远很远,幸亏有人在下边扯着线。我觉得飞到了大海的上空,低头一看到处都是浑浊的浪涌。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我知道已经离天亮不远。老骆又推醒母亲和外祖母,他让我们趁天不亮再回到院子里去。这时候雷停了,雨也停了。院子变成了稀泥浆。我和母亲把父亲扶起,费力地把他扶出来。我们一家四口又坐到了院子当心。老骆就在草棚子里背着枪。天一点点亮了。远处传来了唱歌的声音,这歌声真让人害怕。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