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芳邻

1

他们终于回来了……令人惊讶的是,老骆夫妇竟转眼间变成了两位老人:满头白发,身体佝偻,一双眼睛僵僵的。两人也不再注意穿着,衣衫上满是脏土和破损,好像刚刚摸爬滚打了一场。他们不言不语,低头苦做以抵御难言的哀痛。他们见我走近了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却不开口说话……为了不刺伤他们,我在交谈中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字眼。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早已知晓,没有询问一句。这使我想到了一个宿命般的可怕推测: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拥了我一下,让我赶回来为这个小果园的一个孩子送行……

老骆见达子嫂回了泥屋,就压底声音说:“宁家兄弟!你知道这些天我们哪里去了?我是追人去了……你达子嫂跑了,她发疯一样往西崖头那儿跑,我一步不舍地追她。最后她站在那个崖头上了,回头一步就得跌进海里去。她回身看着我喊:俺这就跟了孩子去了,我对不起你了老骆,不能陪着你走完下一程了。我听了哇哇大哭,一辈子也没这么哭过啊!我叫她,哀求她,说老婆子咱可不能走这条路啊,咱怎么着也得咬住牙关活下去啊——你要跳下去,我就得在后面跟上,你就长了这么狠的心?我叫着劝着往前挪蹭,最后一把拉住了她,再也没敢松手。这些天我不离一步,她走哪儿我跟哪儿……”

我知道他说的是西边那个海蚀崖,崖头离开海面有几丈深,人从那儿纵身一跃绝无生还的希望……

“你达子嫂痴了一样走,一直走回娘家的村子,她娘家早没人了。我们在平原上没有一个亲戚……她不知该上哪儿去。我就牵着她一路走一路说,好不容易才把她领回来……”老骆紧咬嘴唇,泪水在眶里打旋,“我说老婆子啊,咱们俩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人世间咱俩还得过下去,谁也不准扔下谁——咱俩这会儿就要说好!你听见没?听见了就点点头——你只要答应了我,这辈子就不能变!咱俩谁也不能做个没良心的人……就这么着,我把她领回了园子!”

我听着,心里一阵揪疼。那是可以想象的一个辛酸场景。我默默地走向小泥屋,老骆跟上来。

我进门时,达子嫂正伏在炕上抚弄一件小衣服。这显然是骆明小时候穿过的。它是半新的,红缎子做成,上面还镶着花边。她把小衣服取在手里,抖动两下,又用下颌把它压在胸前。

“宁子兄弟,你看……”她的泪水哗哗流下来。老骆伸手去拍打她,她把身子转向了一边。

老骆哀求说:“放了吧放了吧……”

达子嫂转向我:“这是最好的缎子做成的。这可不是穷人家的布料啊!宁子兄弟,宁子兄弟!报应啊……”

“报应”两个字让人心上一悸,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骆明的样子:他从那条小路上奔跑过来,太阳照亮的那张脸庞红红的——我特别难忘的是那双又大又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稍一停留就挨近了我,仿佛我们是一对相熟了许久的朋友。我把他抱在了怀里,一股尚未褪净的浓烈的奶香味儿扑进了鼻孔。

我记得,那一天孩子身上穿的,好像就是这件红色的缎子衣服。

达子嫂擦着眼睛:“这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啊……”

老骆狠狠地看了妻子一眼。

“要不我说这是报应啊……宁家兄弟啊……”

我简直有点糊涂了。我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显然是被极度的哀伤折磨得语无伦次。

“人啊,要知恩图报,大兄弟,我和你老骆哥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是,你把自己祖传的老屋都给了我们啊!这是怎样的大恩大德啊,我们都一直记在心里……”

2

我这一次听明白了——是啊,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一天我抱着骆明,他浑身的奶香味儿至今还十分清晰!那会儿我有些激动,在心里说:“孩子啊,我就在这里长大,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我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昨天一样——多么神奇啊,他也在小果园里奔跑,也踏着同一条沙土小路来去——不久之后他还将踏着这条小路走向园艺场子弟小学……

仅仅是这两张完全吻合的画面就让我感慨不已。

那次离开之前,我想起了一个要紧的事情,要把夜间做出的决定告诉他们:把我们家的这座小茅屋交给他们——我马上要启程离开了,今后也不可能回来居住了,连同屋里几十年里积起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送给他们吧,他们会用得上的。我夜里想了许多,我想的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得到我们这座被泪水浸透的茅屋。在此,我把它作为一件微薄而又沉重的礼物,送给我们惟一的邻居。

我把小茅屋的钥匙交给老骆时,他慌了,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

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头,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啊叫起来,像接到一个烧红的铁块一样松开手。我捡起钥匙,再次塞给他。他捧钥匙的手抖着,回头大嚷:“孩子他娘,孩子他娘!”

没有人应声,他就跑回屋里去了。

我因为急着赶路,再加上不愿推来挣去的,就趁这段时间走出了院子。

后面的呼喊我没有听清,我只想早些上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做了一件最好的事情,把茅屋送给了一对好人。这座茅屋也许不值多少钱,可它毕竟是我们全家惟一的避难之所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筑屋的老人,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含笑赞同……睡在这座屋子里就会一次次梦见这位老人,奇怪的是我们从未谋面,可是老人的音容笑貌那么清晰。我梦中还看到外祖母牵上我的手,把我交到老人的手里,说:“你快看看吧,这是咱府上的下一代,就这一个男孩……”

我知道,交出了这座茅屋,似乎也就卸下了心头的一块沉重——那是天底下最沉最沉的,压迫我一生一世的……在这座茅屋里,先是那位老人,接着是外祖母、父亲和母亲——他们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今天,我也告别了它。我远远地往回瞥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不,我看见了那棵高高的李子树。它太高太大了。我最后向它投去了深深的、难忘的一瞥……

是的,没有人比老骆一家人更该得到这座茅屋了。在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老骆作为园艺场里的护园人,曾给予我们一家最珍贵的援助和庇护。特别是剩下母亲一个人的时候,达子嫂就常常守在老人身边。这一家人不仅仅是我们的邻居,而直接就是我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