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6页)

一年一度的献祭的日子到了。夜里,婆罗门朝那个尸骨累累的岩洞走去。他翻来覆去地斟酌着各种说辞,生怕那头人已经告发了他,有人正在那儿等着他。但没有人在等他。他并不惊讶。黑暗的岩洞里躺着两个被药倒的孩子。那头人还是做到了。婆罗门熟练地将孩子献给洞里的精灵。当他焚烧那两具幼小的尸体时,借着火把的光亮,他发现那是自己的孩子。

故事就此结束。威利的父亲一字不漏地读完,然后机械地翻回到文章开头,看见那故事的题目——他读的时候忘记了——正是“一生的牺牲”。

他想:“他的头脑已经得病。他恨我,也恨他母亲,现在恨起自己了。这就是教会学校给他的,什么妈咪爹地、迪克·特雷西,什么《美国正义会社》漫画杂志,还有受难周放的基督受难电影,以及平常放的鲍嘉、卡格尼、乔治·拉夫特等等。我没有办法理性地应对这种恨。我要用圣雄的方法来对付它。且由它去。和他有关的事,我发誓缄口。”

两三个星期之后,孩子的母亲跑来跟他说:“我希望你结束缄口。这让威利很不开心。”

“这孩子迷路了。我帮不了他。”

她说:“你必须帮他。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两天前我瞧见他坐在黑暗里。我打开灯看见他在哭。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只是觉得这世上万事万物都那么悲哀。而这就是我们有的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这是他从你那儿学来的。我尽量安慰他。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可以去加拿大。他说他不想去加拿大。他不想当传教士。他甚至不想再去上学了。”

“一定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

“我问过他了。他说他为了什么事去过校长办公室。那儿的桌子上有一本杂志。是一本传教士杂志。封面上有一幅彩图。一个戴着眼镜和腕表的牧师一只脚踩在一尊佛像上。他刚用斧头把那佛像砍倒,面带微笑地倚着斧头,像个伐木工。我上学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杂志和图画,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威利见到那画之后,却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觉得这些年来牧师们都在愚弄他。他为自己曾经想过当传教士而感到羞耻。他原先想的其实只是去加拿大,好离开这里。他根本不知道传教士是干什么的,看到这幅画才明白。”

“如果他不想去教会学校就可以不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

“上教会学校是你的主意。”

于是威利·詹德兰不去教会学校了。开始闲在家里。

有一天,他父亲看见他趴着睡着了,身边搁着一本学生版《威克菲尔德牧师传》,双脚交叉着,脚底红红的,颜色比其他部位的皮肤都要浅。儿子那么悲伤,却又那么有活力,使父亲感到深深的同情。他想:“我曾经把你当作我,为我对你做下的一切感到忧虑。可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我。我头脑里的东西你头脑里并没有。你是别人,是我不了解的人,我为你担心是因为我对你即将踏上的旅程一无所知。”

几天后,他把威利找来,对他说:“我没有什么财产,这你知道。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就写信给几个我认识的英国人,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威利很开心,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

那位大作家,就是与威利同名的那位,这时候已经很老了。几个星期之后,他的回信从法国南部寄了过来。是一张小纸片,上面的字是用打字机打的,很专业,字扁扁的,行间距很大。

亲爱的詹德兰,收到您的信非常高兴。您的国家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收到印度友人的消息令人愉快。您诚挚的……

信里根本没有提到威利。看来老作家根本没有弄明白威利父亲的请求。是秘书写的。是他们插了一手。威利·詹德兰的父亲又失望又羞愧。他决定不告诉威利,可威利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看见信封上的法国邮票了。

那位战时播音员没有回音,他曾经报道过印度独立、被瓜分以及圣雄被暗杀的经过,当时他非常友善。有一些人的回复直截了当,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有一些回复又长又客气,但和老作家一样,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威利的父亲尽力达观地对待这一切,可这并不容易。他对妻子说——虽然他向来把沮丧埋在心里——“这些人在这里的时候,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事。我留他们在静修处。把他们介绍给每一个人。”他妻子说:“他们也为你做了许多事。你的工作就是他们给的。你没办法否认。”他想:“我永远也不会再和她谈这些事了。我不该打破我的规矩。她根本不懂什么叫羞耻。她是个彻彻底底的低等人。我养活她,她却来羞辱我。”

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坏消息告诉威利。现在他了解了这孩子的脆弱,也就不担心被他看轻了。可是他不愿意加重孩子的痛苦——这让他稍稍有些意外。他无法忘记那幅画面,一个胸怀大志的孩子饱受挫折之后趴在那儿,身边搁着一本破旧的学生版《威克菲尔德牧师传》,交叉着的那双脚和他母亲的一样黑。

不过他最终没有遭遇被所有人拒绝的羞辱。有一个蓝色信封从伦敦寄来,是上议院的一位大名人,曾在印度刚独立的时候拜访过他的静修处。他的声望和头衔使威利·詹德兰的父亲十分难忘。上议院蓝色信封上的字迹大而流畅,诉说着权力和炫耀,信的内容也和那字迹再吻合不过。那位大人物很高兴能向威利的父亲显示他的权力,在那个遥远的角落赢得感激和尊敬,他挥挥魔棒,抬抬小指(因为其他指头都在忙更重要的事情),便调动起一众小人物。那信中就有这些小人物忙碌出的一点儿成果:为威利·詹德兰在伦敦一所成人教育学院申请到了学籍和一份奖学金。

二十岁的威利·詹德兰,教会学校的肄业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只知道自己想摆脱熟悉的一切,在他熟悉的一切之外还有些什么,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在学校里看过几部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他就这样去伦敦了。

他坐船去的。旅途中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惊恐——印度那么大,港口那么挤,码头上的船那么多,船上的人那么自信——他都不愿意开口了,起初纯粹是因为担忧,而后他发现沉默能带来力量,便以此为策略了。于是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后来——就像某些人在病愈之后会回忆起先前并不十分在意的事情——他发现这次漂洋过海的震撼旅行期间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