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四章(第3/5页)

我看他一杯水已经见了底儿,就从小二楼探出头叫卧底,拿两瓶可罗那。

耶——下面女的又是一声齐喊,接着一阵齐笑。

他说,下面是谁。

我说,一帮不靠谱结婚的。

刚才我上天入地的时候就老听着一群女的喊,好像是喊我,生把我喊回来了。他说。

她们是干杯呢,没喊你。我说。

卧底拿了两瓶酒上来,问我要瓜子吗。

我说来一碟看着吧。

方言说,能换换音乐吗?

卧底说,她们快走了,等她们走的。

我和方言扒着二楼边看楼下,老外已经走光了,只剩一帮女的还在喝,组火炬似的举臂碰杯,从上面看她们一人一头汗,脑瓜顶一人一个旋儿,染的黄头发的黑发根儿一清二楚。

一看就是二婚,他问,哪个是新郎新娘?

我哪知道。我说,都不像,都苦大仇深的。

他回身坐下,望着我,你现在在哪儿?

我说,一路过来已经差不多下来了。

方:本来就是坐一会儿,稍渗,小来来,结果自己把自己搞大了。

我说,同志们一会儿就到,东西不错,但是你别弄了。

问你个事儿他说,如果现在就是咱们这辈子最后一晚上,天亮就得死,还有几个小时,你害怕吗?

我说,天亮就得死,归天,上海话叫瓦特了?——害怕吧。也不是害怕,就是那什么说不上来也不是怕死有点坐不住忽然还没活够你知道那感觉。

方:还没活够——也不是很准。

我:——啊,我要完了,没几分钟了。

方:或者叫犹豫,也不是不勇敢,就是不毅然,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也害怕,我以为我不害怕。刚才我死去活来若干年代,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见你上来,才真觉得自己还活在这里,心里很高兴,尽管知道是在路上,还是舍不得路。

我:回家,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欣然。一个人的大家,我还没经验,一直都是和别人住,小房子,隔出几小间。将来钱要够,我要自己住,住到水边去,养鸭子,鸭子都是笑的。——小卧,换那张《水门》,甭管她们了。聊这个还要听《水门》,忘了的一情一景都能想起来。有时我想《水门》正好代表了我这个人,积极,明媚,有点小华彩,有点小宽广,有点小手腕,总的来说是乐观的,失去什么也不可惜。

方:《水门》太乐观了。

我:是啊,我承认,太人间了。好像天永远是有阳光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生老病死都是有信心的。

方:隔一会儿就要吹号,就要打鼓,给自己打气。

我:水,山谷,瞭望,山涧,阳光爬上来,极度瞭望。小步快跑,老是这几个人,蒙着头,这速度是马的,这一声喊得不靠谱。这一段没名堂,也就是进了个村子,小姑娘走出来了,一队小姑娘,旁边跟着一大爷,姐姐心里有多苦呢?妹妹一来就给冲了。部队来了,是散兵游勇,是解甲归田,小媳妇儿一下好看了,心跳得那个野……口哨,这段我不喜欢,好一下就要平庸半天,还要请出姐姐来,姐姐的床挂着金钩。贫了贫了。破锣,哐乞哐乞,像敲饭盆。这女的得有四十了吧?最怕男声吆喝。深沉也深沉不到哪儿去,这不又来了,假装开山——别装糙汉了。几根柔肠,全靠这几根柔肠。小爷们儿又来了。姐姐在这儿也喊喊。绣花鞋,小脸儿绷着,走得还挺急,去哪儿啊,前边是广场,怎么你就觉得你赶的都是早霞?小蹄子,小心思,小鼓捣油,大段的无聊,轻飘飘。太阳落山了吧——太阳落山了吧。

我问方言,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不在一地方,没法聊。

回头见一位女士摇摇晃晃站在楼梯口望着我们,好像随时要一头扑地上。我一指墙犄角,告诉她,厕所门在那儿。她蹬了几步好像鞋不太跟脚冲进去关了门,就听一口人在里面吐。卧底在楼下喊:换个音乐吧,她们都听吐了。

我坐着嚷,换吧。站起来往下看。卧底仰着头说,她们要听刚才的,说这个太快了。我说,别太刚才了,太刚才我们该吐了。卧底:明白。

卧底放的就是刚才的。厕所里的女士精神恍惚地出来,闭着眼扶着墙一步步下楼梯,下一半脸贴青砖睡了。

你接一下,下来这位。我嚷。怎没听见她冲马桶?我得去看一下。去了回来,冲了。问方言,你在什么地方?

方:在门槛上,这边越来越真实,那边越来越遥远,两边都还看得见。主要是你太真实了。

咕咚一声,楼下一声巨响。我坐着喊:没摔坏吧。竖着耳朵听,没人答应。拔腿冲下楼,楼下一人没有,卧底也不见了。

忘了是哪一年新年了,小二楼被一帮少年男女盘踞,说是网友聚会,各种斑竹,都长得挺怪的,大脑袋小身子,智力发育超过身体发育。喝大了闹酒炸。一女的骂了一晚上,嗓子都骂哑了。我还以为上头剩多少人呢,上去一看,只剩俩丫头,一个嗓音都劈了闷在喉咙里还在嘶吼,一个昏坐一边陪着。她俩互相搀扶着出去的时候,路上都结了冰,还嘶嘶咻咻哭的那丫头脚下没根儿走一步摔一个大仰八叉,走一步摔一个大仰八叉,都摔得倍儿狠,带着搀她的那个也不停跪在地上。一帮出租车司机看着笑。没走到巷子口,生给摔没声了。我也没管,也看着笑,回屋觉得自己挺没同情心的。跟蒋号聊天,他说开酒吧四年,一分钱没挣,完全把他这人变了,但凡能扛下去,他就不卖这个店。他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了酒和夜猫子,一人儿没有也整夜整夜在这儿守着,等这些人。挣钱的欲望已经退居次要,主要是看人看人物关系转换。四年时间不长,也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人四年前进来是一个人,四年后出去是另一个人。他的店也只剩一桌常客了,我作为王吧的残部也加入了进去。

后一年中秋后半夜,我们一桌老客儿坐在角上,乌泱泱进来一群衣冠男女,都喝大了,进门儿就嚷嚷弹琴唱歌,听歌是九十年代上班的人。其中一个女声还有点嗓子,年轻时候归置过,能唱民族《走进新时代》什么的,吊得倍儿高,还能顺顺溜溜下来,一起调门儿我们就全醒了。回头见一地残山剩水苍松古柏和对着啃。我说这是什么组合?蒋说看样子也像网友。歌儿还行老公安说。歌儿还行练过大家一致同意。我背对歌女评了一句:十二苍果坊。正好音乐声歌声停,就剩我一人在说话。想上厕所也不好意思起来了。再回头,屋子空了。

另一回也是夜深人静,我在蒋9二楼睡了,一姑娘硬要拉我下去看一个东西,我跟姑娘下到门口,一堆人勾肩搭背一脸幻想坐在门口,见我来了都说必须来看,给我让个缝。我斜么插压着前边人肩膀往天上一看,姑娘说地下地下。一低头,没瞧见路,脚下是一条新河,白白亮亮一街水银,推推挤挤涌过去,还有小波浪一溜小巴掌似的拍打着台阶和墙根。姑娘拉着我蹲下,先把自己手伸进水里又把我手按进水里,你摸摸水你摸摸水——热的。骇吗?姑娘乐滋滋地问我。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说这还是北京吗。姑娘一指对面青年友谊酒店,他们家热水管子爆了。